35 日炎炎愁话金秋雨,堂深深痴语六月雪(1 / 1)
三伏的天,越发炎热了。郁府的人也都躲在各自的院子,甚少出来走动;若是有事,也只叫丫头□□了。艾九诗上金陵已有一阵子了。前些日子,他来过一封信给丹青,代问了彤乌和鹤飞好;剩下也不过是报平安之类的,倒没什么要紧。
入夏后,郁太太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了,想是气候变化过急的缘故。鹤飞本打算过了小暑便回金陵家中,但郁太太又让她放心不下,遂拖到了现在。其他人也是每日都去请安的,书蔚和朱墨也常在床边伺候着,可郁太太的病,也不见大好,幸得没有更重罢了。
这日,朱墨往拙古斋请安,书蔚已在那里照料了,便让她回了曜秋苑。早晨天还不热,她回屋换了件儿淡青的薄衫子和轻绡的白裙,便往沉璧湖看垂杨柳去了。她从袖中取出扇子,只握在手中,却也不扇风;若着男装,倒像极了丹青的样子。说起丹青,自飞桥水榭一聚,朱墨便有意或无意地躲着他。除了必要的见面,他们私下的往来,几乎是断了。即使丹青夜半约她去弹琴,她也多是以身体不适推了。
朱墨向画舫望了一眼,不见半抹人影,只是青帐子空捶着。她遂低头叹了口气,只觉岸边杨柳尽失颜色,越发没意思了,只好拖着步子回曜秋苑去。快行至清菡瑶池时,朱墨忽见丹青隐在池边的藤蔓后,她瞧了几眼,便往别处去了。
他倒也瞧见朱墨了,遂迎了上来,笑道:
“正想去寻你。”
朱墨望着他扬了扬眉。丹青收了折扇,一手拉着她,道:
“你来。”
说罢,他便用扇子撩开了朱墨身前的藤蔓。朱墨也不说什么,只偷偷抽回了手,却安心地跟着他。未走几步,便见一亭子,从它顶上泻下清水来,亭子后立着一轮正转动的大水车。水车应是引了清菡瑶池的水过来,其间还染着缕缕清浅地荷香。亭子周围是一环清溪,二三枝荷花亭亭玉立。朱墨围着那亭子打量了一圈,向丹青道:
“可是‘自雨亭’,唐明皇当年造的那种‘自雨亭’?”
“我想,这块地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建个亭子给你乘凉。炎炎夏日,墨儿也可以好过些。”丹青微笑道。
“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翩……哥哥……”朱墨看着丹青犹疑道。她把脸上仅有的一丝欢喜的表情也隐去了,低垂着眼,不再说什么。
丹青见她如此,方才的兴致也一落千丈,面上竟染着和朱墨一样的表情。朱墨见他半晌不说话,遂轻声道:
“曜秋苑,也很是凉爽。这亭子,还是留给大嫂和莫姐姐用吧。妹妹实在用不着。”
丹青缓步走到她身前,也不碰她,只将双手背在身后,蹙眉问道:
“你到底在躲我什么?”
“没有。”朱墨淡淡道,转过脸去,不看他。
丹青深深望着朱墨,声音到底还是没有底气,只道:
“我告诉过她,她想多了……”
“你这样说,”朱墨有些过于平静了,“便不是……她想多了。”
丹青也别过头闪躲着朱墨的身影,许久不能言语。周围的空气越发沉闷了,只听到亭上细弱的流水声。
“这亭子……你……你不必避讳……”丹青忽幽幽道,欲语还罢。他又转过头淡淡看着朱墨,接着道,“我好歹,是你哥哥。”
朱墨也缓缓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声音断断续续的,轻道:
“嗯,哥哥……”
她轻轻闭上眼,转头从他身边擦过。发丝拂过他的肩头,像一阵青烟,无形而尽,哪里抓得住呢!
“墨儿……”他忽然转身唤道,举着手持的折扇,想要留她。
朱墨停住脚步,背对着他立在那里,半转过头;眼里一瞬间盈满了泪,只他不曾见得。
丹青轻启双唇,却许久说不出话来。他凝视着她的背影,心下隐隐作痛,终于将举起的手垂下了。
“当心……”他道,只觉鼻子酸酸的,有些说不下去,遂哽咽道,“裙下……拌着藤蔓。”
朱墨听罢,僵硬地轻点了一下头,无奈地闭上眼,满盈的泪顺着眼角的弧线落下。他若再多说一句,或许……她深深叹了口气,拨开藤蔓,从后门回了曜秋苑。
朱墨步子极软,早已没什么力气了,只强撑着。刚走到房门口,她便无力地撑着门框,忽觉眼前一黑,腿一软,竟倒了下去。念恩正捧了新茶过来,见朱墨倒在门口,大惊失色。她急忙将朱墨上身抱起,用尽力气大声唤人来。
朱墨醒来时,见自己躺在床上,四周围了些人,有些不明所以。那些人中,只闻得一个声音,那人道:
“忧思过甚,是心病。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哪里来这么重的思虑?”
那人说罢,众人都是一副担忧又不解的表情。那人一边写着什么,一边又向众人叹道:
“二小姐的气本就散,吃不吃药也由着性子来!在下只能先给她用几副宁神聚气的药试试。至于这病根儿,也不是光靠在下就能除干净的。”
罢了,淇芷便跟着那人抓药去了。
此时,书蔚正从屋外进来。她忘了一眼大夫离开的背影,焦急地问众人道:
“萍儿方才来跟我说二妹妹病了,可严重么?”
只听见彤乌的声音答道:
“大夫只说忧思过甚,是心病,可大可小。”
“哎!娘才刚好些睡下了,二妹怎么也病了呢!”书蔚自语叹道。
“小姐醒了!小姐醒了!”一直坐在床边的念恩忽然叫道。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朱墨身上。朱墨只四周看了看,许多张焦急的脸,好像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了,却又记不真切,身上只觉无力,遂弱弱道:
“这……这是……怎么了?”
“小姐还问呢!”念恩向朱墨道,一面扶着她坐起来,“我方才煮了茶回来,见你竟倒在屋门口!当真叫人担心得紧。”
朱墨垂下了眼,叹了口气。
“姐姐平日里忧心些什么,竟想出病来?”彤乌走近了些,试了试朱墨的前额。倒还不觉得烫,却是有些微凉,还渗了些虚汗。彤乌有些僵硬地抽回手,微微蹙了蹙眉,抬头看了书蔚一眼。
书蔚见彤乌看她,也不知她是何意,遂也用手试了试朱墨的额头。
“如何凉得这么厉害?”书蔚惊道。
萍儿在一旁扶着书蔚,笑着劝道:
“大夫不是说了吗,吃两幅宁神聚气的药便也没什么大碍了。大少奶奶也不必太过担忧。”
书蔚看了萍儿一眼,又牵起朱墨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只道:
“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的。这心啊,总该放宽些。咱们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好歹吃穿用度也是拣顶好的,姊妹们也都和气。便是别的事,哪里还值得想出病来?”
朱墨弱弱的点了点头,脸色比平日里更是苍白了不少,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她瞧着书蔚,微微张口,缓道:
“大嫂说的是,本也没什么可忧心的。原是那大夫惯爱胡说,你也知道我是个心窄之人,存不下那么些心思……”
“好好好,”书蔚见她说话有些吃力,遂替她顺着气,又道,“你快别说了,我都明白。娘那边你也不必担心,索性已大好了,我一个人守着也是够的,你只管好生养着便是了。”
“大嫂,辛苦了。”朱墨望着书蔚幽幽道。
“哪里学来这么些见外的话!”书蔚笑道。
彤乌瞧着朱墨还有些忧心,遂笑道:
“二姐姐只管放心,不还有我吗?”
“也是了。”朱墨轻声叹道。她又朝四周看了看,大嫂、三妹、鹤表姐、萍姐姐、沁君、烟雪、念恩都在看着她,淇芷也抓了药回来了。她又悄悄叹了口气,再不言语。
书蔚她们走后,朱墨便歇下了,倒是睡了许久。入夜后,她竟睡不着了,只在书案上呆坐至四更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倒是有几次拿起笔,却只空悬着下不去。好在念恩又劝了好一阵子,方才勉强睡下了。
次日,绯玄也来看了她。他本打算昨日来的,只是听闻屋里全是女眷,恐有什么不方便,遂来晚了。涤蕊是同绯玄一起来的,她平日里与朱墨见得也不多,原是没什么交情的。只是她素闻朱墨通音律,能诗文,善丹青,便多了几分好感,才随了绯玄过来。
朱墨那时才吃了药躺下,念恩端了药碗出来,见绯玄和涤蕊,便忙上前去问好,笑道:
“许久不见四少爷了,可是来看我们小姐的?”
“正是。可好些了?”绯玄问道。
“哎!”念恩看了绯玄一眼,又垂下头叹了口气。
“这药不管用么?”绯玄指着药碗。
“倒也不尽然是。”念恩道,“二小姐就那不爱吃药的性子,我也是劝了好半天,她才喝了些。”
涤蕊望了望那碗,里面还剩了大半的药。她向念恩道:
“二小姐这样,何时才能好啊?”
“太太也说过她好几回了。其实也不能全怨小姐,有时好容易多喝了些,也全都吐出来了。”念恩答道,面上尽是忧色。
绯玄与涤蕊相互看了一眼,绯玄又问道:
“怎过去不曾听你说?”
“我自跟小姐起,便随她去了芸清庵,哪里去说?回来后,看着是好些了;谁知昨日又……”念恩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绢抹着眼泪。涤蕊接过她的碗放在一旁,也帮她擦着眼泪安抚着。
“大夫是怎么说的?”涤蕊问道。
念恩啜泣了一会儿,收住了泪,脸上还遗了些泪痕,只道:
“大夫说,小姐的弱症是长年积下的。这药,也只能饮多少是多少了。还得靠她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才是。”
“我们进去看看二姐吧。”绯玄朝涤蕊道。
“四少爷,”念恩忙到,“小姐方才饮了药歇下了。四少爷可要进去等?”
绯玄听念恩这样说,遂道:
“罢了,罢了,想来她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我还是改日再来吧。烦姐姐好生照料二姐了。”
“这是自然。”念恩点头道。
涤蕊透着绿窗纱朝屋子里看了看,徒然地叹了口气,便随绯玄去了。念恩也回了屋子里,见窗纱半卷着,连忙过去放下了,恐朱墨受了风。
“念恩……”只听一女子弱弱唤道。
念恩听得不真切,想是朱墨唤她,便在她床边坐下,果然是她醒了。念恩一边扶起她一边道:
“小姐怎么起来了?可是我扰到你了?”
朱墨捻着手绢咳了几声,又问道:
“方才是谁在门外?”
“是四少爷。”念恩浅笑道,“他见你刚歇下,便说改日再来。”
“哦,原来是四弟……”朱墨轻声叹道,低垂着眼。
念恩不知如何接她的话,自是无言。过了许久,朱墨才又道:
“娘如何了?”
“昨日大少奶奶不是说了么,小姐怎么忘了?已大好了。”念恩陪笑道。
“哼,”朱墨冷笑了一声,低头玩弄着手帕,“你们又哄我。”
“我哄小姐做什么?小姐不信,问他人去!”念恩道。
“娘若大好了,岂有不来看我的道理?”朱墨瞥了念恩一眼,“你让我问他人?你们原就是一伙儿的,串通好了来哄我!”
念恩一时答不上话儿来,只好呆望着朱墨。忽然,念恩见朱墨神情有些不对,怪异的很,像是魂被勾走似的,额头渗了许多冷汗。念恩惊得说不出话来,平日里就是病得再厉害,也不至如此啊!她面如白纸,双目失神,双手寒凉似霜,就连指甲也冰片一般的样子。
“小姐,小姐,”念恩轻摇她,以为是自己惹了她,急唤道,“是我不好,不该哄你的!你……你这是怎么了?”
朱墨好似没听到她说话似的,只自言自语道:
“念恩,外面可是下雪了?”
“小姐说什么胡话呢?这可是三伏的天气啊!”念恩扶着她道。
“天儿这么凉,怎么不生个炭盆呢?”朱墨痴痴地望着前方,依旧靠着床。她弱弱念道,也不看念恩。
念恩确是被朱墨吓到了,边摇头边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朱墨。她小心翼翼地审视着她,又颤抖着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朱墨只当什么也不见,又幽幽道:
“画呢……”
“小姐……”念恩含泪道。
“画呢……画呢……”朱墨依旧幽幽的,抚着胸口喘气。她吃力地支着床沿,想要站起来。
念恩连忙上前扶着,急道:
“小姐要做什么?”
朱墨一把甩开念恩,开始满屋子乱窜,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念恩见她这边撞倒个瓷瓶,那边又打翻个香炉,也顾不得许多,只一味地在她身后追着,唯恐她磕着碰着,烫着伤着。朱墨真像是疯了一般,与往日实是判若两人。
念恩被吓坏了,一面流着泪,一面喊着朱墨。忽然,她见朱墨朝门边奔去,似乎想要出屋子。念恩也来不及多想,便扑上去一把扯住朱墨。谁知,朱墨竟不动了,她只觉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