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繁华街市欢声笑语,寂寞西厢清雪馥梅(2)(1 / 1)
“正是因为乏了才懒得走动,想赖在娘这里。”朱墨撒娇地双手环抱住了郁太太。
郁太太见朱墨娇憨的样子,便不再问什么了。管他什么原因呢!女儿如今愿意亲近自己,对自己不再有戒心,这可是几世修来的啊!她将朱墨轻轻搂入怀中,感受着做母亲的幸福。朱墨抽回僵硬的手臂,将头靠在郁太太肩上,任由郁太太搂着。朱墨不懂得如何做一个“女儿”,她对“女儿”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书中,她不过是按照书中所谓“孝女”,所谓“天伦之乐”来侍奉双亲。
郁老爷自晚饭后便回了书房作画,也许他是不想面对朱墨吧。他对朱墨,有爱,有怜,有恨,有无奈,正如朱墨对他一般。朱墨看着他离去,并不挽留,她不知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这个可以随意决定她命运的人。朱墨对他倒也并不惧怕,只是那种感觉,她自己也是很难说清的。
郁老爷的书房亮着昏暗的灯光,一晃一晃的,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他枯瘦的影子映在窗上,随着烛光扭曲,时暗时明,有时又溶进枯竹的影中。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自从郁老爷将朱墨关进那座院子,郁太太跟他也渐渐疏离了。虽说在外人看来他们依旧是以前那对恩爱的夫妻,但他们心里明白,彼此再也不可能如以往那般以诚相待了。
郁太太让苑儿领了朱墨去早已备好的西厢房。路过书房时,朱墨看着郁老爷映在窗上的影,那如鬼魅般的,深不可测的影。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再不敢看一眼,遂将披风拉了拉紧,又低头跟着苑儿走。
“苑姐姐,”朱墨在后面唤了一声苑儿,“爹爹总是在竹林那边作画吗?”
苑儿回过头来,上前搀着朱墨,道:
“是啊,几乎每晚都是呢!”
“可娘说,爹爹喜欢去沉璧湖。”
“哎!”苑儿叹了一口气,向竹林那边看了看,“前些年倒是!不过,这两年来老爷的身子是越来越坏了,遂不喜出门了。”
朱墨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望向竹林。寒风依旧把竹叶吹得簌簌作响,那般恐惧的感觉也未减一丝一毫,只是悲凉更重了。雪越下越大,白色的雪在黑色的影前疯狂地盘旋。不知何时起,黑影已经模糊,只剩下冰凉的雪还在朱墨眼前不停地移动。
苑儿见朱墨一动不动的奇怪样子,有些被吓到,便道:
“二小姐,你就放心吧,大夫说老爷也没什么大碍,年纪大了总会有些小毛病的。老爷也有注意调养,你别担心!”
“嗯,”听见苑儿的声音,朱墨回过神来,缓缓道,“倒不是担心,只是……算了,没事,我们继续走吧!”
苑儿偷偷看了一眼朱墨,仍觉得奇怪,却又不好再说什么。
西厢房前是一片小巧精致的梅林,有高洁的白梅,也有妖娆的红梅,白的如月光点成的璞玉,红的如雪花擦燃的火苗。青石板路上的雪在之前已被人扫过,上面只是铺了一层薄薄的霜,倒像是月影印在石板上的斑纹,轻如蝉翼。朱墨小心翼翼地行走,淡青的绣花鞋渐渐移动,好似在青霜上开出清淡的花朵。
房门口早已有丫鬟在候着,见朱墨和苑儿,忙上前问好。苑儿把朱墨扶到了房檐下,便道:
“二小姐,你今晚好生歇着,我就回去回太太的话了。你要是缺什么就让她们来告诉我。”
“苑姐姐,”苑儿刚要转身,朱墨便叫住了她,“这大冷的天气,进来喝杯热茶吧!”
“不必了,二小姐,”苑儿微笑道,“太太还等着我回话呢!”
说罢,苑儿便转身消失在梅林中。苑儿倒是一个勤快的丫头,虽然朱墨和她的接触并不算多,但每次见她,她手头都有事情,没有一刻是闲下来的。想来,母亲这般看重她,什么重要的事都交给她打理,她就是想闲,也由不得自己啊!
“二小姐,咱们快进屋吧,别着凉了!”西厢房的丫头道。
朱墨随她进了屋,屋里一片浓浓的暖意。想必是这丫头在朱墨到之前,早已升上了火,真是个机灵的丫头!朱墨刚在凳子上坐下,那丫头又立马为朱墨递上了手炉,帮朱墨解下披风,她将披风搭在手臂上,走向衣架。
“你倒是比我屋里那丫头机灵多了!”朱墨偏着头,看着那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念恩。”念恩一边挂着披风,一边回过头来答话。
“念,恩。”朱墨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谁给你起的名字?是要你念谁的恩?”
“名字是太太取的。”念恩笑道,“当年太太见我可怜,便将我买了回来。太太心善,从不让我做粗活,自然是要我念郁家的恩了。”
“你多大了?”朱墨对这个从不做粗活儿的丫头有些好奇了。
“和小姐同岁。”念恩笑道,“现在想来,太太对我这么好,定是爱屋及乌了,说到底,还是托了二小姐的福呢!”
“你这张嘴,和莫姐姐一样!”朱墨指着念恩笑道,只觉与她投缘。
“我哪儿敢和莫姨娘比啊?”念恩走到朱墨身旁,为她递上一杯热茶 ,“莫姨娘那般风风火火,全府上下能有几人啊!我也是觉得和二小姐投缘,才多了几句嘴的!”
朱墨对着念恩笑了笑,低头打开了茶杯的盖子,一阵浓郁的香气飘散开来。朱墨轻轻嗅了嗅,又浅尝了一口,对念恩道:
“这是什么茶?怎么如此芳香四溢,又带有清甜之味?”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门外的梅花做的!先折下未开满红梅,捻成细粉,再用无根雪化作之水煮之。待水煮至七八成开时,洒下两、三朵白梅点缀其间,直至雪水初沸。这样,茶中既有梅之芬芳,又有雪之清甘。”
听念恩讲完,朱墨再仔细观赏着那杯“清雪馥梅茶“,才发现,白梅红茶,像是鱼肚白的珍珠洒落在脂红的水晶上。茶杯也是精挑细选的。这分明是宋代定窑的白瓷杯,杯口刻有简单的梅花纹样,再加上杯中满溢的梅香,饮茶时,便有了食花咀蕊的错觉。
朱墨又抬起头来打量着念恩,她和淇芷她们是完全不同的。念恩的谈吐举止都不是一个普通丫头可及的,看起来也读过不少书,朱墨遂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道:
“你念过多久的书?”
“我哪里算得上是念过书啊!”念恩道,“不过是伺候四少爷念了几年,我也就跟着认了几个字儿罢了。好在太太疼我,许了我进藏书阁,这才自己又读了些。”
“我就说,读过书的丫头是不一样的!”朱墨拉着念恩笑道,心里有过一瞬的欣喜。
“二小姐,你就别打趣我了!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歇着吧!”
“也好,”朱墨用手绢捂着嘴,轻轻打了一个呵欠,“我也有些乏了。”
念恩早已把床铺好了,便扶了朱墨就寝。待朱墨睡下,自己也熄了灯,在外屋的小床上歇着了。只是朱墨在床上久不能眠,辗转反侧,总觉又一团郁气积压于心间,难以排遣。本以为和念恩聊聊会好些,但它始终太浓。灯黑之后,她便再难掩饰自己的情绪,竟不自主地伏在床上低声啜泣,原来那团郁结并未排遣,反而更加深重了。
朱墨忽然想起了方才念恩为自己泡的“清雪馥梅茶“。这么冷的天,外面想是只剩梅花盛放了吧,别的花哪里经得住这般严冬?!难怪,念恩也只能泡一壶梅花茶了,并不是因为梅花有多美丽,多高洁,多傲雪凌霜,只是无其他可用之花,何其无奈啊!梅花是有风骨,是不俗,只是太过刚烈了,非要待到百花凋零方才绽放,好像一种嘲笑,一种讽刺。
朱墨感到心中的郁结越发难以抒怀了,只是不住地流泪,脑海中不断浮现上午的那些画面,那些只言片语。她努力甩掉这些思绪,但都是徒劳。有些话,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而伤害,却是双向的。朱墨望向雕花的窗棂,月光透过窗纸落在地上,落于心间,疑是寒霜。
“明是无根秋日草,何苦雪地羡梅花。”朱墨在心中轻叹。
梅花在严寒中得以生存全凭依附着枝干,而无根之草,既无枝干可依,又如何存活呢?!朱墨哭得更是厉害了,只是不做声响。
无根草,无根草……朱墨已昏昏欲睡,但始终无法完全睡着。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低沉的敲门声,朱墨“唰”地一下坐起身来,直视着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