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玲珑小姐终出深闺,风流公子闲拨月华(1)(1 / 1)
淇芷搀着一衣饰华丽的女子来到了大厅中,过来收拾的下人们早已恭恭敬敬地站在了大厅的两侧。那女子步态沉稳、身姿柔弱、气质又清丽出尘,只是看上去难以接近。下人们见是淇芷扶着的,便知是那神秘的二小姐了,遂齐声道:
“二小姐早。”
朱墨闻声轻点了一下头,也不说什么,便寻了张椅子坐下了,淡漠地看着门外。
下人们早已开始窃窃私语了。的确,他们没想到这个被视为“不祥之人”的二小姐竟生的如此美丽,在看到她之前,有传言说她是奇丑无比,故被视为“灾难”,今日一见,虽不及仙姑,却也有三分姿色,哪里有“灾星”的模样?再则,这二小姐虽然在这小院子里关了十六年,举手投足却是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一点也不显小家子气,不知道的人定会以为是见过世面的姑娘。下人们私下称奇。
只是,这二小姐倒不是一派和颜悦色的神情,让人觉得她高高在上,大家都担心以后相处起来会很难。她看起来既不像大少奶奶一样虽是高贵却也善待下人,也不像莫姨娘一样开朗豁达,更不像三小姐一样谨慎细致,于是大家开始猜测她的性格。
朱墨细细清了一下嗓子,用旁人不易听到的音量。淇芷闻声,看了朱墨一眼,便大声道:
“都不要吵了!”
听到淇芷话,下人们都住嘴了,意识到了朱墨的介意。看来,这二小姐的确不易伺候。见屋里安静了,淇芷接着道:
“二小姐向来不喜听下人们交头接耳。再说,‘二小姐’也是你们可以随意谈论的么?!”
一资历较高的丫鬟欲争辩,刚要开口,便被旁边的丫鬟拉住了袖子,道:
“淇芷姐姐教训的是,我等记住了。”
“自己不也是个下人!狐假虎威,神气什么!”那位被拉住的丫鬟小声嘟哝着抱怨。
说罢,拉人的丫鬟遂看了想要争辩的丫鬟一眼,像是在告诉她:这是主子的贴身丫鬟,就算资历不如你,也不是你我得罪得起的。旁边的丫鬟会意地扯了扯嘴角。
又过了一阵子,一个年龄较大的丫鬟小跑着进来通报道:
“二小姐,太太到了。”
朱墨站了起来,道:
“快请。”态度依旧漠然。
那丫鬟答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
朱墨向前走了两步,望着门口。只见三个贵妇模样的人和一个小姐模样的女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大群丫鬟。
年龄较大的贵妇走在最前面,她身着一件云锦枣红大袄,上面绣着精美的团巢纹,领和袖上以黑色的貂绒为饰,下着黑色带牡丹暗纹的长裙。在其左后方搀扶着她的少妇着一件蓝绿色滚黄边的茱萸锦袄子,黄边上用更深的黄色绣了几枝腊梅,下身的马面裙也是蓝绿色的,只是上面的梅花比滚边上的更加栩栩如生。朱墨注意到了她的绣鞋,淡蓝色的,那纹样甚是特别,像是带状云纹,神神秘秘的,猜不透的感觉。
在中年贵妇右边的是一位小姐,她穿了一套淡粉色的盘绦纹衣裙,发髻也简洁,耳后的发上斜插一金地八宝钗,倒是她这个年龄该有的干净。还有一位女子,跟在那少妇身后,她的装束最为艳丽,是桃红为底带有猩红如意纹的提花料子,但也只有她,穿的是衣裤,朱墨马上意识到她是个风风火火且地位不如其他人的女子。
那中年贵妇一进院子便模糊地看到了朱墨的身影,于是走得更加急切了。朱墨探头望着,待一行人走进大厅,中年贵妇渐行渐近,竟骤然停了下来。巴巴望着朱墨,不知如何是好。她身后一众行人也只得猛然停下脚步,那阵势着实吓了朱墨一跳。
朱墨只能怔怔地望着她们,亦是不知所措的。贵妇仔细打量着朱墨,衣着清淡,面色苍白,情态凉薄;倒是髻上玉质步摇耀眼,却衬得人越发瘦弱了。她径直趋步向朱墨,将至朱墨面前,贵妇又骤然停驻了,面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孩子,便是自己的二女儿。她想要抱她,想要轻抚她的发髻,却硬生生呆站着,什么情绪也表现不出。
朱墨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眼神清澈明净,似乎盛不下任何感情,亦不知该如何。
贵妇心中忽有酸楚,她颤抖着手指着自己,亦颤抖着声音,道:
“我……我……是……你……你娘……”
朱墨这才猛地一怔,颤着唇,小心翼翼地唤道:
“娘?”
“哎,哎,哎!”郁太太一把把她搂在怀里,直拍着她的背脊,早已泣不成声,却道:
“女儿啊!你受苦了!”
说罢,众人又劝了一阵子,郁太太轻轻把朱墨推得稍远一些,双手扶着她的肩,凝视着她。这便是她盼了十六年,念了十六年的女儿了,竟生得这般的美。她再仔细地看着朱墨,这孩子,怎会如此清瘦?想来也是了,她从小就没有父母在身边,甚至不知亲情为何物。面对朱墨那双不知所措的眼睛,她羞愧难当,无言以对,遂低垂眼帘,黯然神伤,不觉间,便流了许多泪。
朱墨看着她的样子,本能的心痛,淡漠的神情一下子便柔软了。朱墨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拭去她左眼的泪痕。郁太太先是一惊,抬起难以置信的眸子看着朱墨,但随后,便哭得更加厉害了,只是含含糊糊地一直说:
“女儿啊!娘对不起你!”
朱墨不知她为何如此,只知她这般模样时,自己亦是难过的。
书蔚见状,连忙安抚着郁太太,道:
“娘,今日您和二妹母女重逢是喜事啊,怎么倒落起泪来了?”
听书蔚如此一说,一旁的彤乌和莫然也随声附和,好生劝慰。
郁太太遂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拭去泪痕,道:
“是,是,是,你们看我,是老糊涂了吧!本是值得高兴的日子,我怎么哭起来了!”
“太太是母女初见,真情流露,甚是感人,我等无不动容啊!”郁太太的贴身丫鬟苑儿道。
郁太太又看了看朱墨,遂破涕为笑,道:
“好了,好了,伤心的旧事也休要再提了!你我今日得以相认,便是缘分。以后娘决计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了!”
朱墨只是浅笑颔首,郁太太见了,倒是欢喜得不得了。
“来,朱墨,”郁太太牵起朱墨的手,把朱墨拉得离自己更近一些,“娘给你介绍一下。”
“这是你大嫂。”郁太太指着穿蓝绿衣裙的少妇。
“大嫂好。”朱墨对书蔚道。
“二妹受苦了。”书蔚安慰道。
郁太太又指着穿粉红衣裙的小姐道;
“她是你三妹——宜佳。小字唤作‘彤乌’。是你爹的三姨娘所生。”
郁家的小姐之名从“宜”从“人”,少爷之名从“明”从“之”。朱墨的名是“宜倩”。
“三妹好。”朱墨道。
“二姐好。”彤乌点头道。
“这是莫姨娘。”郁太太指着衣着艳丽的女子道,“刚怀上了你大哥的孩子。”
“莫姨娘。”朱墨颔首,看了看她的肚子。
“二小姐。”莫然笑道。又低下头,对未出世的孩子道:“快叫二姑!”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被逗笑了。
“二妹,你别理她。她向来没个正经!”书蔚对朱墨笑道。朱墨也随之轻轻笑了笑。
郁太太后遂领朱墨在一旁坐下。朱墨环顾了四周,不见有男子,便道:
“为何不见爹爹、大哥和四弟?”
郁太太忙道:
“他们是男子,不便来这里。”此话一出,郁太太又觉得不妥,又忙补充,“呃,你也别多想,娘不是那个意思,他们正在前厅等你呢!”
朱墨当然知道,通常男子是不宜去妖邪污秽之地的。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她依旧被当做是“不祥”,便不由得在心中苦笑。
“朱墨啊,”郁太太依旧牵着朱墨的手,眼里是无限的怜惜,“你这十六年,是怎么过来的,丫头们对你好么?”
“娘,您放心。淇芷她们没有亏待我。至于这十六年,念念书,弹弹琴,不觉便过去了。”朱墨深深地看着郁太太道。
郁太太又觉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她只用短短六个字便诉尽了这漫长的十六年,这日子,想来也是相当乏味的。郁太太再一次仔细地审视朱墨,尽管她施了胭脂,但轻薄如纸的胭脂怎能掩盖她皮肤深久的苍白?郁太太转头看了一眼彤乌,那才是少女该有的样子啊!神采奕奕,顾盼生辉,又不失活泼健康。她又回头看着朱墨,苍白无神,弱柳扶风,虽也是出奇的美,但终究不是一个正常的年轻女子应有的模样。
书蔚等人发现郁太太又开始默默垂泪,不觉连声叹息。先前好不容易劝住了,现竟又是这般模样。
巳时,正有一丫鬟走入大厅,见这般状况,便低头不敢言语。
郁太太倒是没有注意,是书蔚看见了,便道:
“何事?”
那丫鬟见有人问她,便答道:
“是老爷等急了,催太太快带了二小姐过去。”
郁太太这才听到,牵着朱墨站了起来,道:
“我倒是忘了!你爹和兄弟还等着见你呢,咱们快些去吧!回头娘再到你屋里和你说话。”
一行人遂走出了那所深深的院子。朱墨搀着郁太太走在最前面,朱墨抬起一只脚,迈出门槛,沉沉地踩在地上。她终于离开了这所承载了她十六年生命的院子。
走在最末的家丁重重拉上了院门,用一把新制的铜锁把门锁得密不透风。在以后的日子里,铜锁渐渐变得锈迹斑斑,应是再没有人踏入这座院子了。
一路上朱墨都不作声色地观察着郁府的一切。最先路过的是一座亭子,上面的匾上写着“醉雪”二字。路上五颜六色,风姿各异的花的确不是她的小院子可以比的,许是因为是冬天,那些花朵朵都如此叫人怜惜,有些是过去在书上读到过的,而有些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还有那些精致的楼阁、庭院,木梁上也雕有各种如生的花鸟草木。路过飞桥水榭时,朱墨无意抬头,便看见顶上雕有簪花仕女图中的女子,只是身姿比画中纤细了许多,更像是宋代的女子。
郁太太见朱墨喜欢上面的木雕,便道:
“这是你大哥画了让人雕的。你若喜欢,下次让他画了赠与你便是。”
“倒不必劳烦大哥了,日后常来此处观赏也是好的。”朱墨笑道,又看了看那些木雕。
郁太太遂笑着点了点头,继续向正厅走。
刚下飞桥水榭,郁太太便对朱墨道:
“左边的是沉璧湖,你爹总爱在此处作画、垂钓。”
朱墨朝左边看去,湖岸是一排密密的垂杨柳,柳枝已垂到了地上,可惜现在是冬日,枝条秃秃的,干枯如铜丝,若是到了春天,想必是美极了。湖面很是宽广,靠近岸的地方立有一艘画舫,爹爹应是在那里作画。画舫旁有一座纤长而幽深的拱形长廊立于湖上,非常具有柔美、含蓄的神韵。后来,朱墨从下人口中得知,此处唤作“落虹廊”。
郁太太见朱墨盯着沉璧湖发呆,笑了笑,道:
“还是快走吧,你爹爹和兄弟都还等着见你呢!”
朱墨这才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随郁太太朝右边走去。谁知右边的景致并不输于沉璧湖,青石板路两旁种着白梅,白梅的香味扑鼻而来,既带有雪的清新,又带有花的妖娆。朱墨忍不住折下一朵,轻轻放在唇上,清浅地微笑,那是少女才有的娇美的姿态。郁太太见状,深深地笑了。
之后,她们先后路过三座大小不一的院子,郁太太告诉朱墨,那分别是绯玄的“松烟楼”、丹青的“侬玉居”、自己与老爷的“拙古斋”。又走了不一会儿,她们踏上一座俏丽的小石桥,石雕的纹样不如木雕的精致,却有一种古拙之美。过了那座石桥,再穿过后厅,便是郁老爷、丹青、绯玄等候的正厅了。
郁太太并没有差丫头进屋传话,便直接牵着朱墨走进了正厅。见女眷们进屋,三人一齐站起了身,只有郁老爷有些缓慢。郁太太将朱墨带到郁老爷面前,道:
“这便是你爹了。”
朱墨一动不动地看了郁老爷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淇芷见状,扯了一下朱墨的袖子,轻唤了一声“二小姐”,朱墨遂回过神来,向郁老爷俯身一福,道:
“爹爹。”
郁老爷没有马上应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
“你不要怪爹爹,不是爹爹狠心,爹也是没有办法的。没有人愿意与嫡亲的骨肉生生分离十六年,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说罢,郁老爷轻叹一口气,不觉眼睛也红了。不过,他虽是对朱墨无限的歉疚,但他从未后悔过他的决定。也许他只为了用这十六年来留住一个梦,看不到她的诞生,也就自欺欺人地忽略了她的死亡。
朱墨对郁老爷本是有一口怨气的,但见他现在的样子,却又心生怜悯,已不忍在说什么了。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位沧桑的老者,十六年的愧疚与挣扎已让他不堪重负,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累。
朱墨的眼睛也红了,道:
“爹爹,女儿不怪您。只是,女儿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话一出,正厅中霎时鸦雀无声。郁老爷深深看了朱墨一眼,道:
“过去的事,休要再提了。你现在即已出来,应该想的是如何享受今后的日子。莫要再执着于过去。”
朱墨看了一眼郁老爷,便缓缓低下了头,轻声道:
“女儿记住了。”
书蔚见状,马上笑道:
“今日大家是怎么了?本是该高兴的日子,怎么这般深沉?”
郁太太闻声,便道:
“书蔚说的对。开心的日子,就不要提不开心的事了。”她又转身对朱墨道,“来认识认识你的兄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