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叹故人生死不由意,伤初蕊开败尽随天(1 / 1)
书蔚嫁进郁家也有一年多了,和丹青的日子倒也过得美满。丹青对书蔚也是相敬如宾,只是膝下无子,这便成了全家人的遗憾。不过,郁家人倒也通情理,没有人因为这一点看轻书蔚,反倒对书蔚更加疼爱了。
但作为书蔚自己,还是觉得过意不去的,好在莫然在不久前怀上了孩子,书蔚才松了一口气。丹青平日里忙于作画,顾不上莫然,书蔚便尽量多陪着莫然。莫然也是心胸宽阔的女子,自然是不会和丹青计较,而且她也因为这个孩子赚了个“姨娘”的名分,虽远不及少奶奶,但毕竟是个正当的名分。
当然郁太太关心的不只是莫然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在别院里关了十六年的二小姐。这二小姐,郁太太是生下来还没来得及见孩子一眼,就被关进了别院。整整十六年,二小姐除了成天对着淇芷、奶娘,几个小丫头和教书的老先生就没见过其他人。
郁家的老佣人应该都记得,二十年前,郁老爷新纳了二姨娘,自是疼爱有加。二姨娘也的确算得上是闭月羞花的美人了。她即使不施脂粉,也同样倾国倾城胜莫愁,而郁老爷也总是喜欢对着二姨娘作画。
不过,好景不长,三年后的一天,二姨娘莫名染上了恶疾。郁老爷自然是四处求医,但不管是当地的名医还是民间的偏方,都无济于事,二姨娘的病反而更加严重了。无奈之下,郁老爷请来了几个和尚做法,希望对二姨娘的病有用。和尚们做了一堆看不明白的仪式后,告诉郁老爷郁家有灾星降临,郁老爷欲细问,但和尚却不愿多说,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不久后,郁老爷发现郁太太有了身孕,他又想起了和尚们的话,不由得胆战心惊,不管和尚的话对不对,对于郁家来说,都是一个悲剧。若未出世的孩子正是那所谓的“灾星”,除灾星,二姨娘便有救,可那孩子虽未成形,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叫人怎么忍心?!更则,郁老爷内心也是极不愿相信的。可若一切与孩子无关,也就意味着二姨娘的病无从下手,他怎么能让她就这样离开?!
在这样的痛苦与挣扎中,一年很快便过去了。二姨娘的病情在这一年中越发严重了,郁老爷寸步不离的守着她,生怕自己一眨眼她便离开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郁老爷自然是无暇顾及已有身孕的郁太太的,好在家里老妈子多,而郁太太这也是第二胎了。
郁老爷以为这样守着二姨娘,她就会不舍离开,一直支撑下去。殊不知,任何东西都总有放下的一天,生命是如此,何况这份不完整的情呢?该走的总是要走,强留着又有何意义?倒不如走得潇潇洒洒,这样,兴许他还能记你一辈子。
二姨娘就这样香消玉殒了。此时,就在郁府的另一座苑子里,一声婴儿的哭叫,让人啼笑皆非。
郁老爷一下子镇住了,所有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在他的大脑里,拉扯、悲哀、狂怒,他已无力承受了。郁老爷冲进郁太太的产房,从产婆手中夺走了婴孩,产婆无辜的看着郁太太,郁太太自是明白的,却无能为力,只是一味的哭。
郁老爷抱着孩子去了那几个和尚所在的寺庙,看着眼前这个怒火冲天的男人,和尚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施主,你这是……”管事的和尚问道。
郁老爷向向和尚道明了原委,问道:
“那个‘灾星’,是不是她?”郁老爷咆哮着,高高地举起了婴孩。
“施主,切莫冲动啊!”那和尚跑过去,抢下了婴孩。
郁老爷似乎也缓和了些,道:
“怎么做,才能让她走好?”
和尚看了婴孩一眼,又看了郁老爷一眼,道:
“不必折磨这孩子。只需将她锁在府内一座偏僻的院子里十六年便是了。不过,这十六年内,不可让她见到家人,煞气自除。”
于是,二小姐便在那座苑子里待了整整十六年。她从不曾踏出大门半步,也不曾识得任何家人。十六年来,与花草、风雪为伴,与古籍、琴音为友,便是她所有的生活了。
如今,她要离开这座锁了自己十六年的苑子,心里不免有些畏惧。
今天是她在这苑子里的最后一夜,她无法安睡,她既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进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出去,更不知道出去后会怎样。她好怕一生都要这样不清不楚的生活,好像是被人摆布一辈子。
朱墨从床上起来,行至古琴旁,随意地拨弄着琴弦。她低垂着眼皮,指尖无力地搭在弦上,好像水滴在琴弦上流淌,耳边飘来熟悉的苑外的琴音。朱墨惊了一下,从来都是自己去和人家的,今天他倒是和上了朱墨的琴。朱墨的兴致也上来了,她故意变换着调子去逗那人,那人也也毫不示弱地和着,还不时加入一些轻快地小调子逗朱墨开心。朱墨很想用琴告诉那人不必如此,自己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但又不忍扰人雅兴。
朱墨继续弹着,但不管她如何掩饰,琴音中总会流露出一种前途茫茫之感,毕竟,琴是不会说谎的。而那人似乎也察觉了,调子总会显出对朱墨的疼爱与怜惜。朱墨像是被打动了,不停地流泪。
忽然,朱墨的琴音止住了。她已无法再弹下去了,她控制不住手指去弹那些伤感的音符,却又不想让别人也跟着伤心,即使千般不舍,但终究是没有再弹了。
那人不解,播出几个音符试探着,但朱墨这边始终没有再发出声音。过了一阵子,那人的琴声也消失了。
朱墨倚在窗前,久久不能入睡。若是明天离开了这里,怕是再听不到如此美妙的琴声了。而今晚也全被自己给毁了,全因着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伤感,不然他们许是会一直弹下去。朱墨这样想着。她开始幻想他的样貌,开始猜测他的身份,应是哪家的公子,与朱墨一样有着不便启齿的秘密和命运,至于他是府里的人,还是外面的人,这倒是说不准了。
朱墨的苑子离郁府的主建筑群较远,在靠近外墙的地方,听闻府里的人通常也并不会朝这边走的,若他是外人也说不定啊,但外人又怎会深夜在郁府外弹琴呢?朱墨越想越糊涂,却又难以放下,只是一团疑惑结在心中,越积越深。
第二天早上,朱墨迷迷糊糊的醒来,便听见淇芷在屋外张罗着。于是,她披上外衣,站在房门口叫了淇芷一声。淇芷闻声赶来,道:
“二小姐,您醒了。”
朱墨惊了一下,平日里须得叫好几声她才答应,如今却这般殷情。朱墨轻轻摇了摇头,笑道:
“这是在做什么?”
“是太太要来迎小姐您出这院子,便差遣了人来打扫布置,好让小姐走得体面。”
“哦,”朱墨沉思了一会儿,“你说的太太,是我娘?”
“小姐,正是了。”淇芷答道,又看了看朱墨,“二小姐,您即已起身了,就让我为您梳洗梳洗吧。”
朱墨轻轻颔首,洗脸漱口后,便走到了梳妆台前坐下。
淇芷开始灵巧的为朱墨挽着发髻。朱墨的头发倒很是漂亮,又多又软又滑,挽起来也毫不费劲。没过多久,一个华丽的髻便出现在镜中,珠钗步摇更添高贵之感。朱墨轻抚着头发,许是自己一直都梳朴素发髻的缘故,她有点不习惯,甚至觉得镜中人再不是自己了。她看着镜子,对淇芷道:
“这些,是不是有些太过了?”朱墨轻触头上的饰物。
“二小姐,您是没见府里的小姐太太,哪位像您这般朴素的?况且,今日可是您的大日子。今后的生活,跟过去的十六年可是天壤之别啊,原是该隆重些的。”淇芷劝道。
“也是了。”朱墨点头表示认同。
说罢,朱墨走到衣橱前,挑了一件淡青色的云锦大袄和雪锻的马面裙,大袄的领和袖上都有月白的狐毛为饰,还绣有菊花的纹样,马面裙上也有菊花的暗纹与之呼应。
朱墨正要换上,淇芷便道:
“小姐,这套怕是不够隆重吧。”
“你可是想让我穿这个?”朱墨指着一件水红色滚黄边的大袄,又道,“你看,这头上已经够繁杂了,若衣服再如此艳丽,倒也过于媚俗了,且有喧宾夺主之感。”
“二小姐说的是。”淇芷低头道。
说罢,朱墨便让淇芷出去看看,别让那些人弄坏了她的东西。
待淇芷离开后,朱墨开始审视自己。十六年前,镜中的女子被无情的送了进来,而十六年后的今天,她又将被殷情的迎出去,想到这里,她不觉淡漠地扯了一下嘴角,难以描摹的笑容。听闻,郁府很大,下人也多,她出去之后不免会成为下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她不愿如此。
倒并不是所谓的有失身份,自己本无“身份”可言,只是自己始终不愿意被当做物品般评论,何况,在她心中,并非所有人都有评论她的资格。在她的世界里,淇芷必是入不了她的眼,而先生不过是一介酸儒,又如何能够评价她?至于,那琴士,虽不曾识得人面,却有“他乡遇故知”之感,甚是难得。不过,她想,他也不会蠢到要来评论自己,若他这点胸襟都没有,倒也弹不出那般空灵的调子了。
她深深地笑了,遂拿起石黛,淡扫峨眉,又取了胭脂,用指尖轻点朱唇。不觉想起来,这些日子,她的胭脂水粉倒是好用了许多。其实,这不过是淇芷的小把戏。前些年,她总是把小姐的胭脂和自己的换了,现惊觉小姐快离开这院子了,便又把小姐的胭脂水粉换成了上等品。
朱墨凝视着镜中的女子发呆,忽闻淇芷急促的敲门声,先是惊了一下,遂听淇芷道:
“二小姐,快出来候着吧!太太已往这边来了!”
“好,我知道了。”朱墨淡然地答道。
朱墨再凝视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缓缓站起身来,稳步向门外走去。那是她后半生的命运,好奇、未知的命运。她的影渐渐滑出门缝,随着她的肉体离去。淇芷慢慢将门掩上,屋内徒留几丝微弱的晨曦,将她十六年的悲喜一段一段一丝一丝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