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玲珑小姐终出深闺,风流公子闲拨月华(2)(1 / 1)
“这是你大哥——明远,表字‘丹青’。”郁太太指着一男子道。
朱墨审视着他。只见他长衫玉立,衣色月白,虽是冬日,仍手握一把折扇,风雅极了。他的样子也甚是清秀,神色浅淡,眉宇间有着江南男子独有的儒雅与风流。古籍之中所谓“公子”风度,应是如此吧。
他对朱墨微微一笑,轻点一下头。朱墨也回他以微笑。他瞧着她,这个妹妹,原不是凡人模样,若说杏眼桃腮,烟眉樱口,反倒俗了。只见她眼含秋水清愁,面似秋霜茫茫,情态凉薄如秋风瑟瑟,往深处看,却又是个善感的人儿。
郁太太又道:
“这是四弟——明达,表字‘绯玄’。”
朱墨回过神,朝郁太太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子,与彤乌同岁,只是比彤乌晚出生了一个月。他这样的年纪,还不可能有丹青那种高雅的风度,但却也是一副人中龙凤的样子。他着一件米色长衫和鹅黄色马褂,英气逼人,虽是庶出,面对朱墨这个嫡出的二姐却也是不卑不亢。
“四弟好。”朱墨道。
“二姐好。”绯玄微笑道。
“朱墨,”郁老爷向朱墨道,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我们带你去爹为你新建的院子看看如何?”
朱墨闻声,便道:
“多谢爹爹。”
一行人遂从大厅右侧而出。路上朱墨轻声问了郁太太:
“为何不见三妹和四弟的娘?”
郁太太淡淡地道:
“你三妹的娘换了重病,在城郊的别院养病。至于你四弟的娘,整日念经诵佛,素来不喜欢热闹的场面,于是便没有叫她过来了。”
朱墨听完点了点头。
出了正厅,便是“四美桥”。这是一座迂回的小型石桥,其下的流水应是从沉璧湖蜿蜒流来,水中小鱼在悠闲游动,最亮眼的自然是艳丽的小红鱼。它们身形玲珑,穿梭于水下,时而浮上水面,像极了娇羞的小娘子。至于此桥为何唤作“四美”,看一看两旁的雕花便知,是兰、荷、菊、梅四种象征四季的花朵,雕花是与之前那座石桥的古拙大不相同的风格,细致得连花蕊都丝丝入扣。朱墨心中暗自笑道:此桥虽精细,却太过俗气了。
下了“四美桥”便是郁府的大花园了,唤作“惜园”,取惜娇怜红之意。如此看来,“四美桥”倒像是惜园的引子。想到这里,朱墨又觉得这种想法很有意思,遂不再觉得“四美桥”俗气了。花园里的花虽是开了不少,但毕竟是冬日,已不复春日的朝气了。不过,若夜间可在此处赏雪观月,那般雅致,也是春日所不及的。
出了惜园,又过了座小木桥,便见两座一大一小的庭院立于此处。小的一座叫“碧云阁”,在前边,是彤乌的院子。后面一座较大的便是朱墨的院子了,匾上用行楷写着“曜秋苑”三字。
郁家人在曜秋苑门口驻足。郁老爷看着前方的院子,道:
“朱墨,可满意么?”
“嗯,”朱墨点头道,“多谢爹爹了。只是不知,这院子的美名是何人所题?”
“呵呵,这便要问你大哥了。”郁老爷头转向丹青。
丹青遂道:
“两年前,爹让人建了这座院子。我闲来无事也总爱来这边逛逛,起初只是为了到院子后的‘清菡瑶池’作画,可后来发现这院子是越建越别致了,于是,便忍不住题了匾。妹妹不会怪我吧?”
朱墨看着丹青,笑道:
“哥哥妙笔!曹子建《洛神赋》有云:‘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哥哥犬曜秋’二字赠与妹妹,是抬爱了。”
“妹妹何必谦虚?”丹青依旧温和地看着朱墨,“哥哥既要这么写,你自然是当得起的。”
朱墨有点害羞地低下头,显出疑惑的神情。她与哥哥素昧平生,哥哥何以觉得她当得起?朱墨遂浅笑,轻轻摇了摇头,想是普通的恭维吧,何必当真?
“诶,”郁老爷似乎想到了什么,笑着说,“丹青这两字既是出自‘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何不把彤乌的‘碧云阁’改作‘华春阁’?一‘曜秋’,一‘华春’,岂不妙哉?”
丹青犹疑地看着父亲,欲语还休,却淡淡道:
“嗯。”
彤乌见父亲给自己的院子改了个名字,也觉得新鲜。对于彤乌,换个新名字,就好像换了座新宅子似的。彤乌忙道:
“多谢爹爹赐名。”
时至夜间,大家在曜秋苑吃过晚餐便各自离开了,剩下郁老爷、郁太太和朱墨。朱墨见郁太太逛了一天园子有些累了,而自己也乏了,便道:
“爹、娘,你们今日为女儿忙碌了一整日,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别累坏了身子。”
郁太太见朱墨这样有孝心,便更舍不得离开了,道:
“朱墨,不如让你爹先回去。为娘今晚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娘!”朱墨连忙道,“您还是回去歇息吧!您要是再对我这般好,我该觉得见外了!”
“是啊,研双,”郁老爷道,“朱墨说的对。以后相处的日子多着呢,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子的。你看,今日朱墨也累了,不如咱们就先回去吧?”
郁太太又深深地看着朱墨,道:
“也好。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你若还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告诉娘啊!若是睡得不习惯,也要过来找娘,知道吗?还有啊,你如果……”
“娘!”郁太太还未说完,朱墨便打断了她,微笑道,“这些您都说过了,女儿也都记下了。您放心。”
郁太太点了点头,便和郁老爷一起离开了曜秋苑。
朱墨目送爹娘离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在床沿轻轻坐下,如往常一样望着窗外,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涌上心头。淇芷从外屋走进来,道:
“二小姐是要休息了么?”
朱墨看了她一眼,并不回答,道:
“这里,离我过去的院子很远吧?”
“是啊,”淇芷不解的看着朱墨,“小姐为何这么问?是觉得这边不好么?”
朱墨摇了摇头,轻声道:
“没有。”
淇芷遂不再说什么。朱墨走到门前,轻扶着门框,又下雪了。
“淇芷,把我的斗篷和伞拿来。”
“小姐还要出去么,这么晚了?”淇芷怯怯地看着朱墨,“若太太怪罪……”
朱墨见淇芷为难,便自己进屋拿了斗篷和伞。
“小姐,”淇芷见状阻止道,“您是要去哪?明日一早再去吧,这么晚了!”
“你快去睡吧,我去去就回。”朱墨道,一边穿着披风。
淇芷还想说什么,但朱墨阻止道:
“太太若怪罪,我自己担下来便是了。”
朱墨说罢,便撑伞走向门外,淇芷遂不再阻止。其实淇芷心里明白朱墨在想什么,出来了自然是好的,只是有些东西,朱墨是如何也放不下的。淇芷想朱墨定是回过去那所院子,于是唤了守夜的小丫头来:
“二小姐会晚些回来,你记得给二小姐留门。”
小丫头不安地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些什么。
淇芷见状,便问:
“怎么了,有什么话说么?”
“淇姐姐,”小丫头抬眼看了淇芷一眼,“太太如此关心二小姐,若是问起来……”
“可千万不能让太太知道!”淇芷严厉地说,“二小姐是任性了些,我以后会劝着她的。不过今日,她才到这里,怕是不习惯,想出去走走。想来太太若是知道了,也会体谅小姐的,只是,咱们别让太太担心吧。”
那小丫头也明白,淇芷的意思无非是:太太如若知道了,小姐自然是不会怎样,只是丫头们惨了。于是,小丫头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天正下着大雪,风倒是不大。朱墨穿过后院,从后门出了曜秋苑。一出后门,她便看见了不远处的荷塘,河面已有些结冰了,残破的荷叶本就没有什么生气,霜也结在上面,更显得凄凉了。朱墨想,这应该就是哥哥白天说的“清菡瑶池”了。只是这般破败,很难想象哥哥所谓如画的美感。
朱墨又走近了些,仔细观察着那些残叶,叶脉依旧清晰,但那么脆弱,好像一碰就会碎掉。朱墨伸出手,慢慢靠近一片荷叶,轻轻拖着它。霎那间,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是美,这叶子,的确是美的!朱墨垂下红着的眼,把手收回,无奈地盯着那些染霜的残叶。
一个琴音打断了朱墨的思绪,朱墨吃惊地抬起眼睑,那声音,虽听得不真切,但对于朱墨,已足以辨别。
她依旧撑着伞,朝琴音传来的方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去。行至飞桥水榭旁时,她停住了脚步,犹疑地不再向前。
飞桥水榭前面不远处是醉雪亭,从这边看去,还能见得朱墨以前的院子。朱墨缓缓走上飞桥水榭,只见一男子身着月白长衫,盘坐于醉雪亭,十指轻拨七弦,由于是夜间,又加上大雪,朱墨根本看不清是何人。那人依旧悠闲地弹着,朱墨闭上眼欣赏。她如此熟悉的琴音,还是没变,还是那么动听。他今天弹的是新曲子,朱墨从未听过的。这曲子听上去又欢喜又悲哀,又庆幸又遗憾,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朱墨不禁蹙了蹙眉,轻叹了一口气。
“谁?”那人的琴音忽然止住了。
朱墨忙转过身去,想着,我与他隔得那么远,他是如何听到我叹息的声音?想是别的什么声音惊扰了他吧。那人直起身来,转身望向飞桥水榭,原来是丹青。只见一女子藏在月白的斗篷下,撑着一把白伞,长发随着风一丝一丝地飘,绵软、悠长。风比刚来时大了许多,那女子看上去就是一副柔弱的样子,好像风会把她吹走一般。她在纷飞的大雪中若隐若现,丹青甚至觉得她美得有点不真实,遂不忍唤她。
那女子等了许久,不闻有声,便低头,转身下了飞桥水榭。女子朝来时路返回,丹青跟了上去,保持着不被她发现的距离,似乎在验证着什么。女子缓步走着,雪地上留下她一串清丽的脚印,她是天足,但并没有多大,跟她瘦弱的身子生在一起,倒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女子行至曜秋苑的后门,正要叩门,便听身后传来一男子的声音,那人道:
“墨儿?”
朱墨显然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还从没有人这么叫她!朱墨呆呆地看着男子,身着月白长衫,手抱一把上好的老杉木琴,微笑地看着自己。
朱墨的脑子拼命地思索,试图把某些片段和事情联系起来,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缓过神来,道:
“原是哥哥。”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歇着?”丹青问道。
“是,是因为,哥哥的琴,”朱墨低头浅笑,“闻琴声,便寻了去。”
丹青笑了笑,道:
“跟为兄和了十多年的琴,见了面,倒生疏了。”
她知道,丹青是在说她方才没有应他的事。朱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并不答他,反而问了起来:
“哥哥早知是我?”
“当时,只你是住那座院子的,淇芷又不会弹琴,其他的丫头有谁敢在半夜弹琴?自然是你了。”
“这些年,妹妹的琴全靠哥哥指教了。方才听哥哥的新曲,只觉难懂,哥哥可方便再指教小妹一二?”朱墨渴望地看着丹青。
丹青凝视着朱墨,不忍回绝她,却又真的不知从何教起,便叹了口气,道:
“那曲子,不学也罢!改日等我谱了新的曲子再来教你,何如?”
朱墨觉得其中定有什么古怪,但见哥哥不安的表情,又不好再问下去,怕哥哥有什么苦衷不便开口,遂不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