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九哥哥学成归故里,三小姐情动羞芳心(1 / 1)
艾九诗从日本回来了。
归乡的火车总是开得很慢,艾九诗坐在包厢中随意翻着书籍,看着旁边飞逝的景物,忽然感觉到故乡近了。他是十八岁那年离开的,现在已经整整五年了。要说不想家,那是太无情了,但要说非常想家,却也有点言过其实。
“太太。”丫鬟苑儿站在郁太太的房门口轻叩着门。
“进来。”
“艾太太让她家丫头捎话来,说艾少爷今天到家了。特请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明日去艾府小聚。这是帖子。”苑儿恭敬地递上了帖子。
郁太太接过帖子,看了看,然后对苑儿说:
“我知道了,你让他家的丫头回去告诉艾太太,就说我们一定到。对了,多给她些赏钱。还有,路过书房时请老爷过来一趟。记住了吗?”
“太太,小的记住了。”
“恩,去吧。”郁太太摆了摆手,苑儿低着头退下了。
郁太太拿起桌上的帖子,翻来覆去的看了个遍,又打开帖子仔细看了看,像是在斟酌什么。这时,郁老爷走了进来。
“怎么了?”郁老爷在郁太太对面坐下。
“是这样,”郁太太拿起帖子递给郁老爷,“这是艾家送来的,九诗回来了,今日到的。”
“这么快!这,真是让人来不及准备啊。“郁老爷摊开双手,作无奈状。
“人家儿子回来,你准备些什么?”郁太太瞥了他一眼。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那早晚不都是一家人吗?”
“人家怕是不这么想吧!”郁太太夺过郁老爷手中的帖子,“你看,九诗今日到了,这才来请。你说,是一家人干的事儿吗?”
“这……”
“哼,想是人家在外面见识广了,看不上咱们三丫头了!”郁太太把帖子扔在了桌子上。
“你先别急。这可是从小就定的娃娃亲,哪是说散就能散啊!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事成不了,那也是他艾家背信弃义啊!”
“那你说,明日三丫头还跟我们去么?”
“自然去。现在咱们不是什么也没弄清楚吗?若是不去,倒像是我们的不是了。明日去看了再说吧,不定是你想多了呢!”郁老爷安抚这郁太太。
“只能是如此了。”郁太太道。
至晚上,三小姐在房中端坐,偶尔拿起茶杯泯上一口。她的丫鬟站在一边陪她说话。彤乌不时往门口瞥几眼,悄悄摸摸的。谁都看得出来,她在等人。
“三丫头。”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彤乌显得兴奋而且欣喜,快速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微笑。
“大娘,您来了。快请坐。”说罢,她转过头对着旁边的丫鬟沁君说,“快去给太太沏壶好茶。”
沁君机灵的走了出去。郁太太在案旁轻轻坐下。
“彤乌,别站着啊,”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彤乌的手,“来,坐我跟前。”
“大娘,您看,都这么晚了,您要有什么事啊,叫苑儿姐姐来叫唤我去便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彤乌陪笑道。苑儿是郁太太的贴身丫头。
“真是个贴心的孩子。”郁太太仍然拉着彤乌的手。
彤乌低下头浅笑,似乎是对大娘的夸奖表示谦虚。而郁太太一直微笑着。
“彤乌啊,我今天呢,可是给你带好消息来的!”郁太太道。
“大娘,您二老身子康健,我们家和和美美就是对我来说最好不过的了,其他的好消息也不比这重要许多!”彤乌笑道。
“你九哥哥今日回来了!”郁太太笑得更深了,但依旧优雅的笑不露齿。
“他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彤乌羞涩的低下头。
“这孩子,竟说瞎话!明日呢,我们就去你艾伯伯家聚聚,你也一块儿去。”
“嗯。”彤乌点了点头。
“那你就好好准备准备。想想,你和九诗也有五年没见了。”郁太太意味悠长的说着,拍着彤乌的手,望向窗外。
彤乌露出了一个虔诚的微笑。
待郁太太走后,彤乌在丫鬟的伺候下早早的睡下了。尽管她想快点睡着,好让自己明天有个好气色去见九哥哥,不过,人总是奇怪的,你偏想做什么时,你就偏偏无法做什么。彤乌着急的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是徒劳的。她紧紧拽着被子,狠狠地闭着眼睛,但依然清醒的很。直到快要天亮时,彤乌终于由于疲惫睡着了。
“三小姐,三小姐。”她的丫鬟沁君轻轻摇着彤乌。
彤乌没有一点反应,该是前一天睡晚了,今日便无力起身了。
“三小姐,”沁君继续喊着,“您不是答应了太太要一起去艾家吗?该起来了!”
彤乌刷的一下睁开眼睛,猛然坐了起来,惊恐的看着床边沁君。
“你怎的这么晚才叫我!明知道我有事的!”说着,彤乌一把推开丫鬟,双脚忙碌的穿起了鞋袜。
沁君不敢说什么,只是在一旁知趣的伺候着。
“小姐,”沁君来到梳妆台前摆弄着彤乌的发饰,“您今日想梳个什么髻呢?”
彤乌在梳妆台前款款坐下,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是啊,一个小姐,哪能有那种行为和态度呢?!彤乌低下头看着那些钗子、步摇……一时难以决断。
“便梳个最简单的吧。”彤乌道,五年前,她和九哥哥分别时便是梳的那个发髻了。
“是,三小姐。”沁君拿起发梳,精心的为彤乌盘发。彤乌盘发时要用很多头油,她的发质不是太好,大概是随了她母亲。
沁君拿起一枚手镜,端在彤乌脑后,道:
“小姐,您看如何?”
彤乌用手抚了抚发髻,微笑地端详着镜中的女子,满意的笑了。
“恩,不错。”彤乌边说便站了起来,“我现去太太那里请安,你就别跟着了。”
“是哉。”说罢,沁君扶着彤乌出了房门。
艾家的人也一大早就起来准备着。艾九诗也很久没用过家中的饭了,倒没有觉得特别好吃,反倒有些吃不惯了。
儿子回来了,艾太太自然是高兴的,今日的早餐也是亲自下厨,看着儿子和丈夫吃的香,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爹、娘,我吃好了。”艾九诗放下碗筷,恭敬地说道。
“怎么才吃这么一点儿?!是不是娘做的不好吃?”艾太太关切并且焦急的盯着艾九诗。
“哪有?!娘,我真的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我回书房看会儿书先。”说完,艾九诗便起身了。
“站住!”艾老爷严肃的拍下筷子,艾九诗和艾太太都有点不知所措。
“爹。”艾九诗果然站住了。
“老爷,”艾太太小心翼翼的看了艾老爷一眼,“你这是干什么啊,儿子他哪里惹你了!”
“哼!”艾老爷盯着艾九诗,“你出去了几年,倒是把什么规矩都忘了,啊?!”
艾九诗不解的看着艾老爷,艾太太轻叹一下,便垂下头去。
“你是要干嘛?!”艾老爷又接着说,“父母都还在桌上呢,你是要去哪里啊!”
“我,我我不过是回书房看书而已,这,您有必要如此么?”艾九诗回答道。
“好啊,你便是如此尊重父母的!”艾老爷有点生气了。
“我哪里不尊重您了?不过是吃完饭先行离开,这有什么啊!”
“好了,九诗,你就少说两句,一回来就惹你爹生气!“艾太太阻止艾九诗继续说下去,“你出
去这五年,就没有想过爹娘吗?如今回来了,用个早饭也要先离开,你对爹娘就如此冷漠么?”
“娘,您扯哪里去了?!“艾九诗又坐了下来。
“你自己说,这五年来,你给家里写过几封信?”艾太太悲哀的说道,“我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平日里学业那般繁重,哪有时间写那么多信!”艾九诗低头道。
“你就忙到连回家都来不及知会我们一声!”艾老爷生气的说,“昨日你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家门口,你知道爹是什么感觉吗?”
艾九诗深吸一口气。
“老爷,太太,少爷,”只见一个丫鬟屈身站在门外,“郁家打发人来说,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艾太太缓过神来,看了这对父子一眼,对着丫鬟说: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丫鬟毕恭毕敬的退下了。
“我说,”艾太太道,“客人都快到了,你们是打算让人家看笑话?”
“哼!”艾老爷将衣袖一甩,扬长而去。
艾九诗无奈的摇了摇头,艾太太走到艾九诗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便随着艾老爷离开了。艾九诗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盯着三个空碗,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淡然一笑。
“总算是盼来了!”艾老爷领着家人在艾府大门口迎接郁家的人。
郁家的人也热情的迎了上去。
“你们真是太客气了!”郁太太走上去拉着艾太太的手道,“九诗好不容易回来,应是我们为他接风洗尘的,倒是让你们来请我们!”
“你才是客气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来来,快进来哉!”艾太太回答道。
一行人进入了艾府。艾老爷和郁老爷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艾太太、郁太太、书蔚和彤乌,艾太太拉着彤乌,比郁太太还要亲切,而郁太太则由书蔚搀扶着;郁绯玄、艾九诗和丹青则走在最后。每一组人都相谈甚欢。
“九诗兄,你此番回来怎也没先打声招呼!”丹青和九诗聊了起来
“是小弟回来得太匆忙了,劳丹青兄记挂了。”九诗对丹青点了下头。
“呵呵,”丹青浅笑,“记挂你的人可多着呢!”说罢丹青用折扇指了指前方。
“哎,”九诗轻叹一口气,微笑着摇了摇头,“丹青兄你又拿我说笑了。”
“艾大哥,这种事可说不得笑的!”郁绯玄用折扇敲了敲艾九诗肩膀,淡淡笑道。
艾九诗白了绯玄一眼,三个少爷都笑起来了。
听见后面的笑声,彤乌回头看了看,绯玄笑的更厉害了。彤乌羞涩的转过头,对着郁太太道:
“大娘,您看他们说什么呢,这般好笑?”
郁太太和艾太太相视一笑,郁太太道:
“笑的这么乐,怕是有喜事儿吧。”
书蔚也掩面一笑,回过头望了艾九诗一眼。
“丹青兄,”九诗看见了书蔚,对丹青道,“看来,不止有人记挂我,还有人记挂你呢!”
三个少爷又笑了起来。丹青道:
“有个美人记挂着,这一辈子也就够了。”
“呵呵,丹青兄,你何时娶的嫂子,怎也不告诉我?”
“也就是前不久。你还在日本,想着你回来时总会知晓,便没另给你写信了。”丹青道。
“诶,”九诗轻声对丹青说道,“嫂子和莫姑娘相处可还好?”
“莫然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她和谁处不好啊!”丹青笑道。
“那倒是了。莫姑娘倒是一个圆通之人。”九诗点头表示赞同。
“况且,书蔚本性和善,也不是什么刁钻之人。”
“看得出,”艾九诗道,指着郁太太,“否则你娘怎么那么喜欢她。”、
“艾大哥,”绯玄略略带调侃道,“读洋学堂的人不是都兴穿洋服么,怎么你出去都五年,还是这长袍马褂的打扮啊?”
“这洋服硬邦邦的,总不如咱们的衣服好啊。”艾九诗笑道。
“四弟,”丹青道,“还记得那次我和你聊西洋画儿么,道理是一样的。洋服美则美矣,但总觉得缺乏了一种韵致。”
“何种韵致?”绯玄追问道
“恩,”丹青思索了一会儿,“兴许是太露骨了。”
“这话我倒不同意了。就拿女子来说,穿洋服的女子可以展示周身美丽的线条;而旧式的女子,给人看到的不过是衣服的轮廓,何来韵致?”艾九诗道。
“九诗兄此言差矣。女子的美是品出来的,而非看出来的。女子之美,贵在隐忍、含蓄,若是太张扬了,便于男儿无异了。”
“张扬?有何不可?自古以来便有花木兰、梁红玉、武曌之类,今日之女子,实是太压抑了。”艾九诗轻叹一口气。
“艾兄说的这些都是女英雄,而非在下心目中的‘女子’。”丹青摇头笑道。
“你们俩都把我给绕糊涂了!”绯玄打断了他们的争论,“平日里瞧你们都和和气气的,怎么今日倒争执了起来!”
“诶,”九诗对绯玄说,“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和而不同。我和你大哥是君子之交,若时常没有这样的争论,倒也不正常了。”
丹青淡淡一笑。绯玄像是松了口气。
一行人在花园里逛了一阵子,便在一座临水的亭子里坐下了。艾府的湖心搭了一个戏台,虽是小巧,倒也大气精致;该有的设施一样不少,过于繁重的装饰倒是省略了,颇有点留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意味。艾老爷常说:看戏最要紧的是看戏子的演绎,而非精致的建筑;否则,喧宾夺主便不好了。
见大家都入座,丫鬟们开始陆续的上点心了。
第一道是“梅花汤饼“,现已入冬了,几点白梅浮于汤上,清新雅逸,正和时宜;第二道是”云液紫霜“,此为广安紫梨之汁和紫藤粉为糕,故有此名,意境高远,使人浮想联翩;第三道是”翡翠水晶龙珠饺“,看起来如同水晶里包裹着翡翠,晶莹剔透,可以乱真;第四道是”西施舌“,由扇贝之类做成,形如美人玉舌,故而有如此香艳之名;第五道是”董糖“,相传是名妓董小宛所作,入口清香,甜而不腻;第六道是”玉露霜“;之后,又接连上了“吴越十锦“”林梓潮糕“”白蒲茶干“”桂花鲜栗羹“。每一样点心,不论从外观还是口感上看,都堪称极品。艾老爷见点心已上完,环顾了一下,准备发话了:
“今日没请什么角儿,是家里养的班子。老夫日日瞧着他们,戏磨得倒比外边精细些。”
那时苏州体面的人家都好养家班。班子也有大有小,小门小户的,也就配几个旦角、生角、笛师、鼓师便了了,不过图个乐子。艾府的家班却不同,好歹在苏州也是小有名气的。他家行当、乐师也都齐全,尤其一个唤作“玉箜”的闺门旦,也当得上是名角儿了,尤善《长生殿》的《□□》、《埋玉》二折,《牡丹亭》的《寻梦》、《写真》、《离魂》三折,《玉簪记》的《琴挑》、《秋江》二折。
当时苏州能排全本大戏的家班屈指可数,艾家便是其中拔尖的,前些年排了全本的《牡丹亭》,正是玉箜扮的杜丽娘。那回艾府整整演了三日,三日门庭若市,好不热闹。玉箜的名气也是自那时起的,三日后,苏州便都知晓艾家有个能演全本的家班和一个粉雕玉琢的杜丽娘。
郁家也是高门大户,却不养家班。从前也养过,只是郁家孩子多,怕日日听着给带坏了,而后孩子们逐渐长大,家班的人便也都打发出去了。平日里若是想听,只请外面的班子便是了。
艾老爷说罢,艾太太便笑着向他道:
“你说那么多作甚!都是一家人,这般啰嗦,倒显得生疏了。研双,你说是不是?”
“是哉是哉!”郁太太笑道。
“来,彤乌,”艾太太拿起一旁的戏单,对坐在一旁的彤乌说道,“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戏,想看哪一出?”
“艾伯母,”彤乌推辞道,“长辈们皆还未点,我哪里能先点呢?况且我也不大懂戏。听闻艾伯母少时可是咱们苏州的名票,我若点不好,倒果真是贻笑大方了。”
“这孩子,说的是哪里话!”艾太太指着彤乌,笑了起来,“跟艾伯母还这般见外呢!”
“彤乌,你就听艾伯母的吧。在座的又不是外人!”郁太太微笑着说道,表示允许。
彤乌看了一眼郁太太,又看了一眼艾太太,道:
“那我便僭越了,”彤乌接过戏单,沉吟了一会儿,“嗯,那就点最熟悉的《游园惊梦》吧。”
丫鬟从彤乌手中接过戏单,俯身离开了。
“这还真是巧了啊!”郁太太道,“你艾伯母啊,也是极喜欢这《牡丹亭》的。”
听到郁太太的话,彤乌与艾太太相视一笑。这话说得也是讨巧,《牡丹亭》原是昆曲最有名的戏,听昆曲的人,是没有不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