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庭院幽曲弦弦轻叹,玉指婉转笔笔浅怨(1 / 1)
现下已是秋日,那神秘的院子显出它应有的萧条,繁花落尽,残叶满地,草木枯瘦,早无鸟虫呢喃了。反而郁家的其他地方,银杏金黄,秋花斑斓;便是银杏金黄的落叶,也故意不叫人扫去,极富文人情趣。若不是那座院子,郁家的景致倒真尽似春日,却尤胜春日。
“二小姐,师傅来了。”神秘的院子里,小丫鬟领着一个白发长衫的老者推门而入。老者头戴一顶小毡帽,前额剃的很干净,只是辫子剪了,据说是前清的大学士。老者的眼神尖锐,这就是二小姐不喜欢他的原因。
二小姐郁朱墨依然坐在窗边,眼神空洞。
“先生,上坐。”小丫鬟领着老先生在案前坐下,恭敬的上了茶,然后无奈的看了朱墨一眼。
“好小姐!”她走到了朱墨身旁,“先生来了!该读书了!”
朱墨不看一眼她,径直走到先生对面,在自己的案前坐下。
“先生。”她向先生轻轻颔首。
“恩。”先生淡淡的答道,似乎要表示朱墨还存在。
“淇芷,”朱墨对着刚要出去的小丫鬟道,“研墨。”
淇芷惊了一下,但还是回到了案旁,漫不经心的拿起一块新墨,随意加了一点清水,慢慢磨了起来。
朱墨对先生微微一笑,先生有点恁了,本准备直接讲课,现下看来要等等了。朱墨不慌不忙的品着茶,时而又随意翻翻案上的诗集,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情,似乎屋中一切皆是与她无关。
过了好一阵子,淇芷放下手中的墨,又双手把笔递到朱墨的跟前:
“二小姐,您试试。”
朱墨接过淇芷手中的笔,在砚台上轻蘸了一下墨汁,然后在纸上轻轻地画了一横。她慢慢放下笔,抬起头看着淇芷。
“淡了!”
淇芷一瞬呆住。二小姐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她对任何事皆无要求,今日为何会这般刁难她?从前也是日日上课,可从没让淇芷研过墨啊!
“你怎么了?”朱墨不解的盯着淇芷,“怎么还呆着?”
“呃,哦!”淇芷像是忽然还了魂,又拿起那块墨继续磨着。
“先生,”朱墨望着发呆的先生,笑着说,“您看,当真是抱歉了,课给耽误了!”
又静悄悄的过了好一阵子,淇芷再次把笔递给朱墨。朱墨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忽然,她啪的一下放下了笔,站了起来,墨汁溅得满纸都是。淇芷和先生显然都被吓傻了。
“如此容易之事,你就做不来末?”朱墨盯着淇芷。
“二小姐,我……”淇芷有些语无伦次了。
“二小姐啊,”先生缓过来,开了口,“我看今日你也没心思学了,便如此吧!”先生说完便转身离去了,瞧着是有些生气的模样。
朱墨没有留他,收回眼光弱弱的看着淇芷。
“二小姐,……”淇芷试探着说道。
朱墨垂下眼皮,缓缓坐在了椅子上,一只手撑着扶手,另一只则搭在腿上。
“知我今日为何叫你如此难堪么?”朱墨恢复了往常的语气,淡淡的说。
淇芷顿了几秒,摇了摇头。
“我再怎样,也是小姐。”朱墨垂着头,“你们平日里待我怎样,我心里清楚。”
“小姐,……”
“可是,至少,至少在外人面前,还让我是个小姐吧!”朱墨的眼又湿了,她用白手绢轻拭着眼泪。
淇芷说不出话来。
“再过一年,我便可以出去了。”说罢,朱墨便进了里屋,把淇芷一人留在了外屋。
淇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是啊,再过一年她就可以出去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自己平日里对她根本没有主仆的规矩!虽然太太无数次的叮嘱她好好照顾二小姐,可老爷却对她不闻不问,这全府上下谁又有把她当小姐呢?!这些年来,自己又习惯了没有规矩的日子,竟然忘了她总有一天会出去,到那时,她成了真正的小姐,就算老爷再不喜欢她,可这面子上也总不会和自己的女儿为难啊!就这“面子”也够自己受的了。再说,若是老爷喜欢这个女儿了,那自己岂不是更惨!淇芷想着平日里克扣小姐的丝绸、缎子、首饰、熏香……真是越想越心惊。淇芷原以为朱墨是是逆来顺受的女子,可是,今天她给了她警告,那么露骨的警告!
次日清晨,不少丫头、婆子们已起了许久。只是奶奶、小姐们容易体乏,此时不免还沉醉梦乡。
“大少爷,大少爷,”一家丁在丹青和书蔚的房门外急切的敲着门,“大少爷,大少爷!”
丹青从睡梦中惊醒,书蔚也轻轻抬起了眼皮:
“这是怎么了?”书蔚弱弱的问丹青。
“谁知道!越发没规矩了!“丹青不耐烦的看着大门,然后转过头,温柔的对书蔚说,“我去看看。”
书蔚轻轻点了一下头,帮丹青穿好长衫。门外的声音一直没有断绝。
丹青推开门,淡淡的盯着家丁:
“何事?”
“是,是……”家丁粗粗的喘着气,“是,是莫姑娘回来了!”
“什么?”丹青显出一副惊喜的神情,“你怎么不早说?!”
丹青说完,便一把推开家丁,快步走了出去。书蔚看着丹青急匆匆的离开,心中很是不解。
“怎么回事?”书蔚走到门边,对着家丁盘问着。
“回大少奶奶的话,是莫姑娘回来了。”家丁弓着背,低头答道。
“莫姑娘?”书蔚思索了一阵子。
“是,大少奶奶。前几日她回娘家探亲,本是要赶回来敬您一杯茶的,怕是走的水路,耽搁了,这才到呢!”
“原是如此。”书蔚温柔的笑了笑,“那我也去看看她吧!”
莫姑娘此人,书蔚在闺阁时也是有所耳闻的。莫姑娘姓莫名然,少时被郁家买来做丫鬟,原是大少爷房里。二人少时常一同玩耍,长大后也总在一处,难免日久情长,也是感念她多年照顾,大少爷遂将她收了房。只是大少爷那时还未娶亲,若先有了妾氏,一来于礼不合,二来传出去名声也不大好听,倒叫未来亲家多些顾虑。
故而,莫然如今只算一个通房丫头,众人心中却明白,只是隔着礼法也只得唤她一声“姑娘”。待到大少爷娶亲,那才能叫她名正言顺。
而书蔚听到的这些,大抵是她兄弟打听到的。
言罢,家丁便在前面给书蔚带路。
莫然端坐在自己房中,无聊的饮着茶。忽闻门外急切的脚步声,先是惊了一下,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放下茶杯,奔到门前,用身体抵住门。丹青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就看到了莫然映在门上的妖娆的身体。
“怎么,你还不让我进去?”丹青笑问。
莫然俏皮的一笑,身体移到了门边。丹青顺势推门而入。
“怎自己回来了?也不同我告诉一声,好叫我接你去哉!”丹青双手扶着莫然的双肩。
“别哉!”莫然眨着眼睛,睫毛像是两把黑羽扇,“新婚燕尔!我怎好去打扰哉?”
“还跟我闹!“丹青哈哈大笑。莫然也笑了起来。
“妹妹说笑呢!“书蔚从门外款款走来,微笑着说。
莫然一恁,又灿烂的笑了起来,俨然一副好客模样:
“可是新少奶奶?您未过门时就听说您是个大美人,今日见了,想是他们缪传哉。”
“莫然!”丹青低声斥责道。书蔚羞愧地低下头。
莫然用手绢捂着嘴偷笑:
“奶奶瞧他多护着您!要我说么,大少奶奶何止是美人,简直是倾国倾城!”
三人一下子都笑了。书蔚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指着莫然:
“你原是个爱说笑的!”
又至夜间,朱墨坐在床沿,拿起案前小笔,恍惚地画了起来。至于画的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画成什么便是什么吧!左右也无人在意!再多一年便可以出去了,只是,自己真愿意出去么?出去或者不出去,又有什么区别呢?!自己不是一直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么!便算出去了,便算认识了父母,便算认识了兄弟姊妹,又有何意思?不过是一群空有同样血液的陌生人罢了。朱墨回过神,继续画着,没有目的,没有终点,永远也不会结束。
朱墨晃着神情,隐约间,又似在期盼着什么。今夜没有了么?今后都没有了么?连续几日,那琴声,果真消失了么?十几年来,她几乎是听着那琴声长大,难道忽然便没有了么?朱墨心内煎迁,却是依然静静地画着,等着……
每当夜深人静,那琴音总是从不远处飘来,有时兴致来了,朱墨还会坐在自己的琴前与那琴音应和几曲,不过这种时候不多。大多时候,朱墨只是画着画,静静地欣赏着。可为何这几日都闻不见那琴声了,莫不是那人离开了?
“二小姐,你就别等了,快睡哉!”淇芷用疲倦的声音催促着朱墨。
朱墨不语,依旧守在窗边,痴痴地望着窗外。
淇芷看了一眼朱墨,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行至朱墨床边铺床。
“铺好了便去睡吧,不必等我。”朱墨依旧盯着窗外,淡淡的说。
淇芷拨弄了一下床头的灯,退出了里屋,在外屋自己的床上铺着床。夜已深了,淇芷望着里屋微弱的灯光,并非第一回感到深深的怜悯,朱墨本是小姐命,可这十几年来,别说过小姐的生活,就便是正常人的生活也是不可望不可及的。哎,是命不好吧!而自己没有什么不祥,却也跟着这不祥的小姐在这苑子里呆了十几年了,虽然偶尔出府,但这外面的世界,毕竟是不相干的。
只是可怜了这二小姐,连外面是什么样子都不知!偶尔隐隐听到家中请来的昆班唱戏文,她却也能痴呆上半日光景,那样子直叫人心疼;院子外是“春心无处不飞悬”,院中则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教小姐读书的师傅倒也给她讲外面的事,可这哪比得上自己去体会?淇芷学着朱墨的样子,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开始珍惜这样的时候,像一个小姐一样,她也有点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