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三九章】东风暖(1 / 1)
晏归让岳纨不必多管闲事。
岳纨说他这是“见死不救”,于是两口子这些天闹得有些不愉快了。
不说这厢的家务事,王挽扬昨夜送走岳纨后翻出了那日王洛山交给她的信,反复看了几遍。
一个人的清冷夜里,酸楚之意顿生。
腿好的她,瘸拐的她,自私自利的她,利用别人好意的她。无论怎样的自己,她都深入骨髓地厌恶,想将这样污秽的自己从躯体里一一剔除,到头来大抵是什么都不剩了。
讨厌到这个份上了,却不敢自决,还想苟且活下去。
好死不如赖活啊。
因一句“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的唱词,夜里王挽扬蜷缩着身子,又做了漫天飞雪的梦了。
身后的白皑一片,那人的眼睫上都堆了雪,笑着替她擦拭干净沾染上血污的手。那双冰冷的手为什么这么暖呢?
为什么这么暖呢?
什么是真情实意,什么是别有用心呢?
梦醒,饮一口冷却了的苦涩药汁,既然留不住,为什么还要一封信一句戏文来嘘寒问暖,断了就断了吧。
清晨圣上召见。
此生中单独入大齐皇宫面圣不过寥寥几次。一次被封将,一次被擢升,一次被遣他国,眼下这次呢?
朗朗日头,东风轻拂,浮云淡薄。
王挽扬整了衣冠,不知此次前往大殿有几分险难。
见了面,楼烨全然装作不知朝堂下对王氏一族“自发”的制裁,而对王挽扬客客气气,倒是让她倍感受宠若惊。
“王爱卿如今可是安好?此行南岭让你多受难了。当初朕还信誓旦旦保爱卿你一路平安,哪知又生了这样的事端。防不胜防啊,那些奸人匪盗可是受到应有的责罚了?”楼烨将王挽扬扶起。
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好似使出了极大的力气行了跪拜之礼,王挽扬道:“多谢圣上关心,微臣并无大碍。”本不过就是一残损之躯,摔了又摔,还能再坏到哪里去呢。
楼烨与王挽扬闲聊,却似家常一般谈到了众人皆要说的她的婚事:“卿为何还不成婚呢?往后身子若是那么弱,还是需要人体贴照顾的。”
略略一愣,是要指婚么?王挽扬毕恭毕敬答:“回圣上,微臣这个年纪,大概是难以再找合适的人选了。”
“诚然如此,但王大人定也是极为担忧的。”楼烨似是颇为认真地道,“我朝堂堂女将也不能胡乱下嫁,不如朕让皇后选一身家清白的男子,予爱卿你过目可好?”
“圣上美意,微臣心领了。”王挽扬一时无法自己妄下决断,难以辨清这分寸。
见她迟疑:“王爱卿可是在害怕王大人不同意?”
“……”楼烨这是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遣人来监视光禄大夫,以及这一脉的王氏一族啊。
“爱卿大可不必担心,由朕出面所说,王大人哪能还驳了朕的面子?”
王挽扬搪塞:“只是……微臣祖母年事已高,身体欠佳,府里这时候办喜事总教人说不过去。”
“冲一冲喜也是极好,如此老人定能长寿。她若见你有了归宿,病指不定就好了。”楼烨总能找到无可反驳的话语。
“但是……”
“王侍郎一再拒绝,可是心里有人?”楼烨看向王挽扬,眼色渐渐皴了墨,话中是一味难以寻思的深意,看得王挽扬心跳极快怕是被人看透戳穿,不得安分。
“并没有。”
“若是无人,那便是最好。”楼烨又戴上了笑容,字字如针,“放心皇后定不会替你寻一个斤斤计较,拦着你听曲儿的。”
已经是何等的直白了啊。
“微臣……不愿委屈了好人家,毕竟……有伤病在身,且年岁见长。”再做什么无力的抵抗,都是不可挽回既定的事了。
“委屈什么,旁人巴不得做这王家的乘龙快婿呢。皇家的一纸配婚,哪一场不是和和美美的呐。”
“无论如何,微臣……还需与父亲好好说一说此事……多谢圣上。”
出了殿门,思绪如有千结,杂乱无章地陈铺在脑海中央。
当务之急,当务之急究竟是什么?若是要抗拒这场指婚,或许要用另一场婚事来强人一步。若是顺了楼烨所愿,王挽扬则难以想象今后会是怎样的光景。
正因为是不曾想过,这才会恐惧与无力罢。
踱着步走在树荫里头,出宫门时差些撞上了红墙,扶着斑驳的漆墙,王挽扬找到了来时自己乘的轿子,以及轿子边上的一辆马车。
啊是自家爹爹的。
“下朝见你轿子在这,便等了一会。”王洛山看似不经意地解释道,放下了帘子,低沉的声音从里传出,“我们聊一聊。”
王挽扬欲释重负,眼底是道不明的欣悦与莫名的感激,稍稍提高了声:“去哪?”
“回家。”车帘微动。
好像许多年之前也有这般的对话,让王挽扬一阵恍惚,但下一秒便恢复了清醒,自然是回不去旧日时光了。
紫檀木的书桌在阳光的照射下有好闻的味道,书册被工工整整地叠放在左上角。
“圣上同你说的,我大概能猜出几分。”王洛山拉开了椅子,示意王挽扬,而自己绕到桌子里侧坐下,“你便是与我说说,是如何想的。”
“父亲又是如何想的?”她双手交叠,垂目而问。
“毕竟挽扬你的终身大事,他人不可强求,是么?”一闻此言王挽扬内心稍觉讽刺,上一次不就是他一意孤行,丝毫未有听取她的意愿私自与她定了与顾尧的婚事,怎么如今知道愧疚了?
分明是他也不愿圣上来掺手指婚罢了。
“此一时彼一时,圣心难测。若你所嫁之人与王家有如水火,旦夕祸福岂能测?白白枉送了半辈幸福。”王洛山话锋一转,“性子淡可不是一件好事。但你祖母亦是希望四世同堂,圣上如此说,倒也算是一个契机。”
以家门士族来威逼,以祖母重病来胁迫,这又与楼烨有什么分别?紧紧捏着膝上衣料,王挽扬差点嗤笑出声:“这一次,您又要将我许配给谁呢?”
王洛山敛了面色,知道王挽扬心中不悦,微微一皱眉,捏了一把髙椅上的扶手,几番深思之后,缓着声开口瞅向她:“你可还想与那刘暇有所来往?”
王挽扬一听,眼色微变,几是不可信地看向王洛山,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竟然说出了刘暇的名字。又或是,从他给她的那封信开始,便有所谋划。一切都是他算计好了的?
“父亲是什么意思?”这婚事还需你情我愿,一头热又怎么能行呢?王洛山这句话是不是太过狂妄了,怕是个笑话。
哪料他却答:“自然不会孤掌难鸣。”
瞳孔微缩,王挽扬忍着怒意,喉头发烫,呼息深重:“真是……天大的本事啊。”话音发颤,却忍不住感叹。
好一笔精打细算的账啊。大齐与南岭和谈缔结之前,若放任王挽扬与刘暇私相授受,则定会被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而现在天下太平,两军战了,便是无妨。还能以他国姻亲来一抵这头皇室对王家的打压。
楼烨所怕的便是这一点吧,所以才要让卓脩对她几番监察,所以才要先提出婚配之事。
若远嫁和亲的妃子母家在当朝失势,两邦之间的关系也就微妙了。若十多年前骗取的五州图如今就要返还他国,两邦之间还会再起一战么?
怪不得刘暇前后态度转变有差,一开始的风轻云淡随她如何决定去留,尔后却霜重雾浓让她不要走。
刘暇是有一些些顾及她回到大齐后面临血亲的寡情与辜负的吧。
但他却始终明白王挽扬还会回来的,他根本不必着急,兜兜转转就在五指山下,王挽扬顿生觉得自己像是只猴子被戏耍。
大齐的薄凉,南岭的诡谲。
这要如何做出抉择呢。
王挽扬厌恨欺瞒,却一次又一次深陷欺瞒,恨不得将人啖肉食骨,却不得不从心底承认,若远嫁南岭,也算是一种对当下愠气与愤恼的解脱。
失望,悔恨。
但又天真地幻想,王洛山是不是也将她的终身加以考量,认为她嫁刘暇定得偿所愿呢?
笑叹自己为何要想得太多,即便是被当成棋子利用,但并没有眼睛都不眨地舍弃了啊,她还是有一点重量的。
在这场棋局下,王挽扬只能退一步,颔首东风入衣领,后颈生寒,缩了缩肩,硬是端出了清甜释然的笑容:
“父亲,也要看来不来得及呢。”
若圣上先人一步地选好了姻亲的名单,定好大喜的日子,南岭那边又怎来得及?所以,一切都还未有定数,不能卜,不可卜。
悄悄地去祖母房里看了看她,见喂了些药,与她说了此事,也不晓得她有没有听进去。
拉着她的手道:“祖母啊,挽扬要成婚了啊。”
她睁了眼看了一看她,目光却是无神。
大丫鬟绿袖虽然有些时候挺让人厌的,但近来几次见她,却觉得她掩饰不住红了的眼眶这一点更为讨厌。
祖母这两日吃不进东西了,都要人将她扶起来,再灌一些粥下去。吞咽也成了个大问题。
生离死别,祸不单行,确实如此。
即便五岁的王岌会自己拿筷子吃饭了,也少有人为此而欣喜赞扬。整个府里的气氛都极为凝重,王挽扬吃完了饭便逃了出去,王夫人也没有说什么。
乘轿路过赵潜原来的府邸,如今却拆了,做了酒楼,好不繁华,还如当时门庭若市。
喉咙里发出半句含糊不清的话语,轿夫问她要不要停下。
几乎是哭腔,怎么也无法再装作坚韧:“不,不停了。”
将帘子放下。
就听不到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