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三三章】唱双簧(1 / 1)
新换的太医丞话儿说得少,半日相处下来,除却必要的应答,再无多言。王挽扬与韩毓相处得久了,寡言少语的气氛倒显得有些尴尬,总想说些什么,又找不到开口的话。
好半天终于想了一出,就向太医丞讨了治湿寒的几味药与方子,思及可等回去了带给病中的祖母。如此,王洛山对她的成见也会少一些。
而这日的太医丞令人搬进屋子一台底下有轮的推椅,王挽扬胸臆中的愠意与失望在听他说“王大人可以坐上去试试”而一点就炸了开来。
努力依凭自己的力气,双手撑在床沿,立了起来。好似在说并不需要这样的东西,又是谁自作主张,谁如此看轻了她?如今这副模样,怎的也算不上残废了罢?
幸好俞枳瞧出了王挽扬眼底中的不悦,挥去了这位将被迁怒的太医丞。
俞枳将椅子收起,放在王挽扬目光无法涉及的地方,背着身子道:“如今走起路来是有些麻烦,但大人大可放心太医署的医术,其实有了这椅子也方便许多,枳可推大人出去走走。”
如果这是在大齐,王挽扬会立刻拒绝,本就行路不便,如今若是坐了这推椅,谁见了都会以为自己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然而现下是在南岭,即便如此遭了路人的眼,他们也不会知晓她是谁,也不会有多难堪。
俞枳所言确有道理,王挽扬想了想,收敛了怒容与阴郁,望了一眼难得的晴空,说:“也好。”
午后俞枳替王挽扬安排了车马,推着她出了府门,上马车之前也未有踟蹰,看着王挽扬,道了一句:“得罪了。”
而王挽扬还未意识过来,正沉湎于脚下阴影时,便被俞枳连人带车一道抬起,轻轻松松地放入偌大的车厢里。
车帘刚放下,梁王府正门便停了一辆轿子,王挽扬听见动静,捏住了右侧的窗帘的一角,悄悄向外瞧去。
只见轿上下来一极为面熟之人,远远听小厮通报,是昭王。
昭王?王挽扬脑中回旋这二字,待自己所乘这辆马车已行驶出一段距离,才想起这位昭王便是刘暇的父王,王爷刘卉。
想着方才应问一声好才是,不然会不会不大妥当呢?
俞枳隔着车帘,轻声问她:“可要寻一处地方停车,下来走走?”
王挽扬却并没有应声,俞枳也就作罢。
撩开了窗帘,将之用钩子挂起,就先探出头来望一望南岭京都街肆的模样。
刘卉下了轿,见府门竟然还有一辆马车,低头问了问身侧之人。
答曰:“是南岭受了埋伏的那位使臣。”
刘卉望向那辆偌大的马车,撇了撇嘴。
入了厅堂,刘卉坐了下来,等待梁王出来迎客,椅子都还未坐热,便有人匆匆向梁王来报,瓦图暴毙于狱中。
刘卉闻外头声响,一时脑子千转,见梁王踏过门槛,猛地抬头,堪堪一笑:“小晖儿今日是看不成了。”
梁王皱了深深的眉头,望向刘卉叹了一句,心中情绪复杂,硬生生地将“你儿子做的好事”换成了“改日再来罢”。
刘卉胸中沉闷,低喃:“拴不住啊。”
鸟爪上的那根长绳,一早就被处心积虑地扯断了罢。
梁王遣人给大理寺卿送去口信,无论如何要他来会一面。审讯这个案子的官员究竟是何许人也,也是时候理一理错综的杂碎了。
直接与此事相关的小吏跪在梁王跟前不起来,被责问道有谁来看过瓦图,那人却是支支吾吾,害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倒是说啊。”大理寺卿急得踢了一脚埋头跪着的小吏。
“是……是……刘慕县主来过。”
大理寺卿闻此哑了声,惊惶地不敢再看梁王。
刘広紧握的手指被玉扳指膈得生疼,指关节磕在一旁的紫木案几上,却不自知。念及方才刘卉临走前的那一句低语,警惕戒备了许久的雏鸟儿,倒是一起扑了翅腾飞了。
刘慕六亲如此冷淡,梁王怎的也打不出亲情的牌子来化解这干戈,何况眼下又有了小郡王刘晖,纵然刘慕是他的女儿,却也是更为棘手。
梁王始终对之留有余地,而刘慕却是从不顾及私情。
第二日的早朝还未开始,便弄得是人心惶惶。
几多的当朝官吏皆议论着瓦图的死讯,已不是“蹊跷”二字便能道明。
最为明哲保身的道理不过是噤口,但较大多数人而言,单这一点都难以做到。
刘暇位于高阶,却对众朝臣的言语充耳不闻,通报了此事,收回了瓦图的兵权后,当众将查清其殁于刑部的案子交给梁王处置,又是让人匪夷所思。
许先生听此,看了梁王的面色一眼。
脑筋转得快的人,又开始揣摩瓦图之死与梁王的厉害干系,下了朝便暗暗地打听,有甚者则是直接寻了大理寺卿,言明此事他可替梁王效劳。
即便是暮秋,而南岭的秋天日头足,风也不似在大齐一般萧瑟。王挽扬出了几次门感觉甚是不错,俞枳向刘慕讲了之后,便得令日日带她去逛一圈。
刘慕饱受梁王苛责,但梁王却无法从根处动她,只能压制她底下人的行事,派人私底下加重对她的监视。
哪知来报的都是些淫靡的琐事,梁王愈发皱紧了眉头,一时间却不得剔除她门下的文士,颇为头疼。
虽然已是十二月,这日却尤为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王挽扬竟然开口向俞枳要求下马车,实为不易。
离了闹市,俞枳便推了王挽扬往曲径通幽处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戏谈几句。傍晚时分,风有些大了,就推她回马车的原处。
王挽扬一愣神,回首却发觉身后不见俞枳踪影,而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来拉开了帘子,手的主人露出一双狡黠的眸。
王挽扬心下一怔。
那人却顾自下了马车,徒手揽住了王挽扬的后背与屈膝,一把从轮椅上抱起她,蹬上车,轻轻将她放下,又把推椅拎了起来,放在车帘外头,曲身入了温暖的厢内。
一室的晦暗昏黄,光晕黯淡,眼底却依稀若有光。将王挽扬的头靠在自己身上,悄声质问道:“你与俞枳相处的不错?”
王挽扬兀的推开了刘暇,胯骨处因动作大了而略有牵动,微微发疼,刘暇看在眼里说:“看来我不该问这个。”
王挽扬望入刘暇嬉笑的眼里,严肃而认真地道:“这轮椅是什么意思?”
刘暇面上的揶揄皆数散去,拉了她的手,说:“未曾想要你难堪。”
“早些适应了这椅子,今后也会习惯不是?”王挽扬细眉起皱,反问。
刘暇面上稍变,攥着王挽扬的手又紧了些道:“从来没有的事,这么多日下来,你可觉身子还有不适?腿脚比之从前可有力些?”
“你当真是在问我?”王挽扬薄怒涌起,清淡地反笑出来。
明明白白地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根本不如从前,立都无法直立起来,腿脚又怎会有力。
刘暇捕捉到王挽扬的不悦,亦是发觉自己的言辞被她所误解,心头微疼说:“送你轮椅不过是想让你多出去走走。”
王挽扬轻叹一声,咬着牙说:“如果往后此生都无法正常行走,我会一直怪罪怨恨你。”
“如此念念不忘啊……”刘暇知王挽扬对自己的腿脚之伤极为敏感,也不止一次地向她保证一切皆会痊愈。而王挽扬始终不肯相信他,唯今只有等待她好起来的那一日,“会好的。”
王挽扬却像是被“会好的”这三个字蛰疼了痛楚,心情不愿平静。
不会好的。几年前就屡次听这样的安慰,可安慰终究只是安慰,宽慰不了她的。
“你不会懂,他人眼里我首先不过一介女流,如今又彻彻底底是个残废。谁会将我放在眼里?”她是多辛苦才攀爬至厮,回了南岭还得遭人眼色。好不容易搭起来了堡垒又一击崩塌,她已经有些厌倦,甚至是灰心丧气了。
“王挽扬你怨恨不了我的,”刘暇话语铮铮,不容许她继续地自暴自弃,“当初瓦图一箭穿你胫,现在他死了。”
“死……了?”王挽扬胸口一闷,不敢置信地看向刘暇,是何等的嚣张与乖戾,心头匀上点点酸楚。
她对瓦图的死活其实早就置之度外,他死也不能换回她的康健。只是这话从刘暇嘴里所出,摆明了是刘暇取了他的性命,王挽扬心头脑海的那个人儿早就变了个彻底,全然不一样了。
又或者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窗帘微动,马车外头脚步声明显,应是替王挽扬驱车而来的马夫。刘暇蹙了眉,神色复杂且诡秘,向着王挽扬道出了一句:
“算是报仇雪恨,你高不高兴呢?”
王挽扬努力凭着心神,对眼前之人的这句话生起了满满的厌恶,克制着自己言语间的不悦,不敢相信且疾首地问:“瓦图不是你南岭的大将么?他殁了,谁来司戎呢?”
一厢的阴翳,诧异与酸疼的气氛不可捉摸。纵是二人再如何亲密无间,心底到底是隔开了鸿沟。
万丈的鸿沟不可跨。
与君同渡舟,达岸各自归。
不过是一程的山水,一程的路途,还是得别离,他俩原来并不是一类的人儿。
谁来司戎,谁来执虎符,谁来指挥万千的兵马?刘暇目光锁住她的眼眸:
“你留下来,做这大将好不好?”
王挽扬喉头滚动,不明白此人为何胡闹荒唐至斯。她能想象出那群起而攻之的场面,她被万箭穿心的痛楚。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
暖炉青烟袅袅升,遮挡住本就暗淡的视线,不去看他的脸更好,如此便不会被蛊惑。
静默许久,直至刘暇再度牵起她的手,眼底的万千思绪皆由双目传递。王挽扬才一瞬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这车厢四周并不止他二人。
寒意沁凉。
摊开刘暇的手,用如何也捂不暖的指尖在他手心迅速写了一个“梁”字,以示询问。
刘暇浅笑颔首,些许动容。
听王挽扬狠了声道:“你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