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三一章】断画戟(1 / 1)
南岭方家有个幺女,唤作方画戟。
“小姑娘叫什么名儿啊?”官学的夫子坐在高堂之上,沾了墨等待她的回话。
“方天画戟,去掉那个天字。”背着剑的姑娘不过七八岁,横着声道。
去掉那个天子。满满的讥讽之意。
若是在早些年间,这样的说辞被有心人听去了,可是要论罪处置的。可她是方将军的幼女,满门忠烈,一贯而来的帝王素来对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宽的很。
却非为真正的心宽。
不是所有战死的将士都能名垂青史,照见丹心的。
譬如方画戟的两个哥哥都战死沙场,兵部的名册里也仅仅多写了一句话:方家二子战殁。
因而这一辈的担子竟是落到了这个小姑娘身上。
方画戟从来不哭,得知哥哥们没了的时候没落泪,练刀剑砍伤自己的时候没落泪,父母被害双亡了也没落泪,赶出京都永黜将军之名的时候也没落泪,被人生下腹中的孩儿后落弃自然也不会落泪。
帝王家总是不愿大权旁落的,即便方家再如何效忠,都防不住帝王的猜忌之心,背信弃义的他们约莫是从不会明白残暴二字如何书写。
奄奄一息的父亲临终时,牵着她的手对方画戟道:“他们若要那份五州图,你就直管给他们。”切不愿他人再动自己女儿分毫。
但方画戟却没有遵循这句遗愿,心气高的很,纵是冒着被罢黜流放的险,依旧未将五州图交给过河拆桥的位上之人。
哪怕在位人之子与她有过那么几招式的交情。
“你终于来了?”梁王刘広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抬眼看向武馆外头,望向来势汹汹方画戟。
方画戟二话不说,掏出背后的木剑,向刘広刺去,大有踢馆的来头。
几番扭打下来,方画戟年幼且体力不支,被梁王按倒且骑在了木板上,咬着下唇恶狠狠地瞧向他。
“既然入了官学,就不要这么胡搅蛮缠了,武馆有武馆的规矩。”刘広孜孜道。
方画戟瞪眼望向他,冷不防曲着腿一蹬,从梁王的桎梏中逃了出来,喘着粗气,叉着腰对所有人说:“你们这里,难不成是他最强了?”
众学生纷纷退下步去,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回答。直到武学博士出面训斥了方画戟一顿,这场小风波才得以平息,却拦不住方画戟对梁王刘広的忿恨报复之意。
凭什么受了训的是她呢?她大抵就是来切磋一番武艺罢了。
此后数月,方画戟每每来战都弄得满头是汗,浑身酸痛,终于小胜了一次梁王。乐呵呵地扬着笑,尽是得意之色:“承让了,殿下。”
刘広看向她的眼光,这才认真了起来,再不将之视为莽撞的丫头片子。
年少时的输赢,或许能成为继续较量与比试的动力。
而长成人之后,却不得不面对诸多的考量。
记忆起爹娘遇害的原由,自然无可轻轻松松地一笑而过,从容待人。方画戟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再继续容忍下去,可又抛不开自己身上的重担。私心里想着有一天,等自己功成名就便可翻出旧事,一雪前冤。
这当然是痴人说梦。
只要这南岭还是刘家的,就不会有那么一日。
南岭败,大齐旗帜挥舞。赶到封城遇见她的王洛山拾起折断了的戟,掸干净了上面的尘土:
“自上了战场便战无不胜的女将军,竟然输在了大齐的手里。”
方画戟扯了笑睥睨,扬言:“等着我讨回来。”此时还意气风发,却不知远在朝堂的诸位早早地拟了贬谪的书令。
为何此战败了?为何此战败了?手有五州图,又怎会落败?此中定有诡秘。
“齐国大军五十万,而南岭出兵不过二十,如此悬殊,又怎能稳胜?”
“広儿你还要袒护?”
“儿臣不敢,亦不曾袒护。”
“若如是,罢免方家一事,就由你来操持,不可留有偏颇。”
驰骋在马背上的梦被猝然打断,方画戟被迫醒来,暗地冠上了一个通敌的罪名,被下令永不得再回京。
与梁王的最后一场的比试胜负已分。
方画戟又输了,从头输到尾。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岭愁。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封都。
“刘広你怙恶不悛,我没有犯下半点错,又要我来担这责罚?”
“不论通敌与否,以下犯上便是罪加一等。”梁王板着脸道。
“又或者说?殿下以为女子不可为将?是担心我腹背受敌?若是担忧,你大可不必,十五岁以后,我多能赢你。”方画戟面上依旧留有半点的希冀,却被刘広毫不留情面地撕扯碎了。
“如此孔武有力,本王又为何要担心。”梁王把诏书丢在方画戟跟前,“一厢情愿,恬不知耻。”
方画戟默默接下罢黜的诏书,一声未响。
回了方家宅子,翻出那份五州图,亦觉得留着是份祸害。
折返封城。
彼时王洛山刚接了入质的刘卉,交由他人将之遣送入京城。
一路疲苦,这位南岭王爷的王妃上吐下泻,到了京城才被诊查出是有了身孕。
暂歇封城的王洛山对昔日的女将军心生垂怜,见她独自生活,自己经营起了兵器铺子,而刮目相看,便有了几分笼络之意。
“南岭如此待你,尤为不公。”王洛山用指尖轻擦挂在墙上的一柄剑,顿时渗出了血。
人择明君而臣,鸟择良木而栖。
方画戟丢给他一卷纱布,笑着道:“犯不着用羁縻之策来说服我,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事儿不可做,我心底有数。”
“在下是为将军感到不值,单凭这一身的武艺,绝可凌驾于两军之上。”
“天底下比我强者定有百千,但我是为方家的子嗣,这才能坐上这个将军。”方画戟望着王洛山不知如何包扎的手,笑着替他缠好了纱,“王大人真当我是垂涎官位之人么?南岭与齐国战事一日不做了断,我去你大齐就是叛国。”
“可如今不早就如此被世人所认为了么?”王洛山低眉瞧向她。
“啊……也对。”
“不如就按他们所言的,成真了罢。”王洛山素来诡辩,“不然不是白白被泼了脏?”
从誊写降书到两军谈判,几月的相处时光纵然不长,也会让人产生恍如隔世的错觉。
临走之前王洛山信誓旦旦地对方画戟说:“既然是因我而起,让将军变得一无所有,那务必让我给你所有。”
想着异邦人应不曾听闻过五州图,大抵不会再有虚情假意的道理。方画戟吞咽了嗓子,望向王洛山那张玉山似砌的面,半晌说不出话儿来。
稍稍动了感触,一时的服软,就是万劫不复。
若当时再等上那么一等,便不会有今日的结果。方画戟答应的太快了,但她却丝毫没有后悔过。
带她一同回了京城,光瞧她的眉眼就被王洛山的母亲厌弃。
身经百战的女将,还未有如此窝囊过,也不曾如此因循礼制地恪守什么。
老夫人要自己的儿子再收一位世家嫡女,以巩固王家的地位。而这位南岭方家的幺女在大齐,却是百无一用。
王洛山的母亲很是嫌弃。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带了个祸害回家。”
“母亲,话不可这么说。”
怀胎十月却诞下了个女娃儿,更是让她不满。方画戟从未显露不悦,却每个月都极为刻意地用麝香香囊。三年之后,她也无其他所出,因而老夫人严辞撺掇着王洛山另娶。
本就无所牵挂的方画戟一怒之下把还不记事中王挽扬一并带回了封城。
王老爷子觉得这是大抵算得上是士族的耻辱,又担心豆大点小的孙女儿受了颠簸与劳苦,气得歇在了床之上,一时缠绵于病榻。
等到老爷子过世守孝三年之后,王洛山方是另娶。
在此之前,再无有人来封城寻过方画戟。一个人将女娃儿拉扯长大。
“这批货,你帮娘擦干净,别偷懒沾水。”
王挽扬翘着嘴巴不愿意。
“乖,听话。”方画戟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女儿,耐着性子道,“收拾完了娘带你去骑大马。”
“你要说话算话。” 她自幼便颇为擅长骑射,还能以触感识别刀剑的好坏的小女娃儿慢吞吞地打开了堆放着兵器的木头箱子。
“我什么时候唬过你了?”轻笑,敲了敲女儿的小脑袋。
“那爹爹会来看我么?”王挽扬咬着下唇。
“你什么爹爹?”方画戟翁声说了一句。
“别人家都有,单我没有?”
“有有有,为娘不晓得他会不会来看你,如若他寻到我们了,大抵就能见到面了吧。”方画戟轻喃,“有什么好见的……要见就见吧,我们也从来没躲过什么……”
心心念念,若想要什么成真,到头来都能如愿。小女娃儿终于是见到了自家的爹爹。
然而就在她十岁时,大齐与南岭激发的那一场征战牵连到了封城,烽火连绵,妻子离别。
刀光剑影,鲜血洒面,嘶吼与马蹄振聋发聩。
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的恐惧,即便是大口吸气撑着胆子,亦是无法摆脱与幸免。
紧紧拉住的双手,被人用力解开。火光、腥血、尘土、阴影,所有人的脸面都是模糊。
小女娃儿被人救起,横抱在马鞍前,虚弱地睁开眼,听那人道:“小挽扬,我是你爹。”
所有的怒喊震碎了记忆,一瞬间的狂喜与悲痛交加,散落成一片一片。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马蹄声碎,西风猛烈。
“去哪里啊,爹爹?”迷迷糊糊地问。
“我们回家。”
一句安心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