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三十章】岁相似(1 / 1)
庭院落叶满地。
踩在枯叶上,将它们堆扫起,笤帚划过地,发出响脆的声音。
侯止舟医术了得,韩毓也极为在行调理,王挽扬因此能自己下床走上几步路了,虽然依旧有些吃力。
前几天收到了大齐来的书信,王洛山在信中说是祖母受了寒,身子骨日渐不佳。王挽扬这才想起滞留南岭多日,自己连一封家书都还未写。
看王洛山用词拳拳,王挽扬好似能描绘出一幅家中修睦,一派和气,父慈子孝的场面。但实则不过是以此来催促她尽快回大齐。
恐是楼烨因王挽扬此次受得伤而心生芥蒂。
大抵在揣测究竟她是否跌下了马,是故意为之还是他人授意。
啊这让王挽扬又怎么不动声色地回答呢。
唤来了婢女在一旁研墨,提笔蘸墨,扶着腰,随意写了几句,字数也凑不到许多,最后言明了如今还无法端坐起来,写书信亦是颇为麻烦,又不好让他人代笔,于是就先报个平安,等能坐车了,伤愈了就立马归大齐。
午后燕雀偶有鸣叫,从屋檐上跳到碎瓦上。吹干了墨字,方让人将此寄出,院子里便来了稀客,又或者应称之为主人。
住了人家的宅子那么久,却是第一次遇见宅子的主人梁王。
紫衣绶带,玄色深衣,两鬓微白,不怒自威。
“恕微臣无法行礼。”王挽扬拿捏不好分寸,毕恭毕敬地点头,人却靠在椅背上,身后又塞了两个方枕。
“无妨,在南岭疆境以内受了伤,叫远道而来的大人吃了这番苦,实让本王脸上蒙羞。当日击你下马的一伙猎匪,已被捉拿入狱,大人可放心。”当真是猎匪么,始作俑者这么悠然自得面不改色地说出蛊惑人心的谎言,王挽扬自然是不敢当面质疑这句说辞。
“摔下马之后,微臣便疼昏了过去,醒来便发现在殿下宅邸,如若不是梁王出手相助,这条腿或许也是保不住了。”说起来讽刺,两条腿竟都是在南岭受了创,王挽扬下意识地摸上自己右腿的膝盖,“如今叨扰多日,实在过意不去。”
而又看向这位摄政王的面容,依稀寻摸出了半点恰似刘卉亦或是刘慕的影子,想来到底是骨血里纠缠的,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只不过,自刘暇登基以来,许久再无听说过那位王爷的消息了。
梁王道:“养病安静极为要紧,小女才是打扰了王大人的清修。”
“梁王殿下不必如此说,县主颇为和善贴己,而南岭的医术亦是了得,要不了几日,想是便能痊愈,至今都多谢款待了。”
“大人又何须见外?”梁王尝了一口婢女刚泡的茶,将茶盏放在一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皆是家。如今五洲一统,更没有什么南岭亦或是齐国之分了。”
正当王挽扬还在揣测这句话的用意时,梁王却是又抛出另一句让人诧异万分的说辞来:“王大人眉眼极深,身量亦是高,若换上南岭的衣衫,走到街上,也不会被看做是外邦人。”
王挽扬笑了笑道:“但倘若一开口,大概就要露陷了罢。幼时娘亲曾与我说,南岭人说话都似唱歌一般。我讲话都生硬得很。”
“令堂的这个说法亦是颇为有趣。”梁王顾自喃喃,又抬面问道,“多言一句,王大人可认得方画戟?”
王挽扬则一下子懵住。
这个名字又岂是耳熟,自幼时便一直耳濡目染的三个字,正是她母亲的名讳。
无论是遗留给她的刀剑也好、兵书也罢,甚至连木刻上都写着“方画戟”三字。当年不知事时,还笑自家娘亲道:“当他人不识货么?这些砍人的刀与剑又怎会是方天画戟。”“刻了字的我哪会卖,你有空帮我将那箱子旧剑搬进来。”“不想搬。”“那就拖进来。”
“梁王殿下为何如此问?”王挽扬及时掩藏住自己恍惚的神色,却早被梁王瞧在了眼底。
轻笑两声,“我与方将军相识多年,觉得你与她,面容颇为相像罢了。”
王挽扬瞬时懂得了梁王话中意,此番点拨,不就是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梁王谂知她的身世么。
“她……是谁?”王挽扬只得装痴作态,摆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
“不认识无妨,本王只是兴起了问问。二十余年了,你又怎么会认得。”梁王唇角一弯,吹了吹茶。
秋夜里头有些凉,细竹吟风似微雨。
早晨才方扫干净了的青石地面上,又堆了一地的黄叶。
待韩毓提药箱来了梁王府,入了这座院子,便被王挽扬拉住,见她面色恳切,却小声地问:
“韩太医你先前同我说的南岭‘女将军’叫什么名儿。”
韩毓上下瞧了她一眼,“不要总是站起来走动,还未到时候,”将王挽扬送回床榻之上,跪坐了下来,将药箱打开,望着器具与药奁道,“谁与你说了什么?说你长得像她?”
“诶?”王挽扬没料到她能一猜就中。
“简直一模一样。”韩毓划了火折子,点了白烛,擦洗了银针之后,用拇指与食指轻捏住针尾,放在火苗外焰上转动,又将之用蘸了酒的棉抹干,“自然会被说。”
“今日梁王来过了。”王挽扬犹疑着,却还是与韩毓道了此事。
正撩开了王挽扬的单衣,听了此言韩毓下手不小心稍微一重。王挽扬吃痛看了她一眼。
替王挽扬拉上衣衫,她坐了回去,叹了一口气说,“你娘亲当年被贬黜的令正是梁王下的。”
“因为……什么?”王挽扬问了同初次见面一般的问题,别无二致。
“你说因为什么?”韩毓舀了一勺膏药,涂抹在纱布上,反问。
王挽扬因韩毓有些诘责的眼色而噤声缄默。
夜里落了雨,点点滴滴,地面上湿潮腻腻,让人迈不开脚步。唤了声叫来婢女,让她们把窗户关上,王挽扬望着摇曳的烛火光,听韩毓道:“你与陛下的这份关系不妙。”
“我晓得。”
“等腿好了就回大齐吧。”
“韩太医你不要现在就下逐客令了啊。”王挽扬轻笑。
“会自己上药么?”韩毓却是闻。
“诶?会的吧,这么多天看下来了。”
“今晚无论是不是我与陛下去说,他都应知晓了梁王与你的谈话。这几日侯医丞也来不了,如今他被雪藏,是在编写医经。以梁王生性多疑的性子,恐是过些日子,我也无法再入这梁王府。你且放心,会换其他的医师过来。若持续用之前的汤药,伤是一定能治好的。”
“如果回了齐国,你要会自己用药,除非能假以他人之手。看不懂的地方要与我说,”韩毓帮王挽扬缠上了最后一圈的纱布,打结扎紧,“你是画戟的女儿,撇去从前的战事的种种,南岭也算是你半个故土了。可惜若要在南岭,就皆是是非,还不如归去。”
“我自然是要回去的,并没愚钝到偏要留下来……他也未有强求。”离了谁又不是不能活。生死相许,哪能有如此荒唐?
若要王挽扬待在这南岭,这才当真算是一个极大的笑话。凭借这样一个的“挽南将军”身份,又杀了南岭千万的军士,此处的庙堂又怎么会容她。更何况,刘暇身居此位更是特殊,左右都受了牵连,岂不是浑身更不自在?
她是极其不愿曝光与众人睽睽之眼的,与刘暇再有任何交情,与她所思所想皆是背道而驰。因而真真切切从来都没有过居于南岭的念头,且自始至终于男女私情是有些不屑的。
以为朝堂、百姓、官署、商贾方为大事。
而刘暇若愿意,整个皇城的姑娘都是他袖中之物,何必要王挽扬不可呢。
韩毓暗叹刘暇虽早些年冒天下之大不韪纳了那位妃,但从此之后也却仅此一位,那位灵珑此后也因他的“厌旧”,被放逐冷宫。虽百官心有所怨,却也不敢上谏让刘暇充盈后宫,全应因为梁王从未提起,自然不敢有人轻易进谏。
但倘若王挽扬手中确有方家的五州图,刘暇娶她入宫,则异议大抵能减少一些。但与王挽扬相处以来,她显然连她娘亲方画戟是南岭的女将都不知晓,又怎会知道那份图呢。
王挽扬垂了眼,又道:“韩太医晓得宫中有在吞食寒食散的么?”
似是有些惊异,却恍然大悟,韩毓道:“宫里从来不让用这样激猛的药物,唯一经手的仅有刘慕县主。”不知要不要在她面前碎语,韩毓迟疑地讲了句,“拿出去的散是县主要己用。”
王挽扬看了韩毓一眼,感叹刘慕“倒也是好兴致。”豢养门客,以身做饵,既然不在意这礼俗,刘慕自然是玩乐得畅快。
想她从前被赵潜劝一句可收几个面首入府,也被她知羞地否决。王洛山铁定是不会首肯的。而刘慕却大胆如斯,想来梁王应是不来管束她罢。又或者,是梁王无法管束。王挽扬稍许有些羡慕,却非就事论事。
“但应早有人调制好了的丹药承给陛下了,及时去热毒,总会无恙。”韩毓不再说什么,却觉刘暇与王挽扬这二人亦是颇为有趣。
一者固执己见地在京都里头筑戏园子,钻了空子为了人出去唱一出,心口不一;另一人面上总挂不了悦色,语言之间也多有唐突,却依旧细心体贴得很,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