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五章】笼里雀(1 / 1)
在边陲的日子,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放长箭,射南敌。辛苦遭逢,东躲西藏。
王挽扬一心在意的不过是功成身就之后的衣锦还乡,想着京城城门大开,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地迎接乘胜而归的齐军,以及策马在前的她。
终归是不懂事儿,无人教礼无人庇护,便自傲自狂。以为国子监里能摘得头筹,与男儿一战高下,便可在沙场上亦复如是。
却频频受挫,挫伤了锐气。继而变得自卑自戗却又自私自利。隐忍,不再多说废话。话到口边,也要转几个弯来,颇有用意地再道出来。
因而,这样的女子,撇开这身份,又怎会讨人喜欢。
空口说着委实不怪他人,皆是自己一意孤行的错。是自己识错了人,看错了心肠。而却按捺着漠然的恨意与冷冽,厌恶这世间大多的众生肉相。
被人问起痛不痛,装作坚强地一律否定。却要在伤她的人面前,酝酿出泪水说一句疼。设想他们会意识到自己对她所做的错事,所牵连的伤。
然而全无用处,他们根本不会觉察到她的苦衷,也断然生不了那样自责内疚的情绪罢了。
卓脩与苏入端一早便定了下来,说要在这京都四处逛。王挽扬拎了顺道买回来的吃食,回了鸿胪寺,上了楼发觉这二人正在等她。
“王大人去不去听戏?”卓脩立在庑廊上,望向她手中的食盒问。
“又有什么好吃的?”苏入端撇了一眼,插了嘴道,“闻说南岭的戏园子可是比大齐要新奇,这几日下来,即便只见了些官吏,也果真名不见虚传,说着话儿都似听曲似得。”
王挽扬见他们如此有兴致,便捧着食盒应了下来。
步入南岭京都里头最大的戏园,王挽扬亦是暗暗感叹这般的气派。
“巧玉园简直不能比。”苏入端打量着梁柱与雕栏,上了二楼的方台,找了雅间坐了下来。
卓脩笑道:“二位大人常去巧玉园听曲?”
苏入端未应声,而卓脩又看向了拿起红豆芋圆团的王挽扬。
见他目光如此,她便不立马把那团子塞入嘴里,思忖了片刻说,“原先还常去,后来了兵部,自然就不得闲了。”自讽一句,“怕叫人误会我这般年岁还不成亲,是瞧上了园里的名角儿,哪有的事。”又问,“卓大人不常去?一般又在哪庆贺和寻乐子呢?”
卓脩伸手摸了摸下颚的胡子,笑道:“卓某这把年纪就不寻乐了,回家还得抱孙子呢。苏大人这般年轻,也欢喜这样的玩乐?”
“谈不上欢喜,只不过京城里也无处可去罢了。但就如王侍郎所说,太常寺的琐事亦是冗杂,抽不开身,也不必非得听曲。如今既然来了南岭,也算是忙里偷闲,不听一场便太可惜了。”苏入端边俯身边应答,探向雅间窗外头,看幕正拉开,伶人立在台上,咿呀地唱。
乐声入耳,是孩提时候听过的声响,印象中的女声却换成了男子的唱腔。
缓过神来,王挽扬见盘中的团子被自己吃了大半:“卓大人、苏大人,你们可要尝尝?”
卓脩管自己沏茶,笑着看向她:“多谢好意,只不过卓某咬不动这粘牙的甜食。”
而苏入端伸手拿了一个,往嘴里送,王挽扬瞧他面上神色,似是觉得味道不错,还想再吃,一摸盘子,却是空的,便有些轻微的恼意,又不大好意思。
“啊啊,全被我吃了。”王挽扬小小地怪罪自个儿,却没得到苏入端的理会。
悄然中搬上了新的布景,乐声绕梁,看客的眼底皆有些迷醉。台下前排的老爷们随着曲儿摇首晃脑的,恰似沉浸于其中。
起承转合,到了第二场,伶人换了身扮相,王挽扬小饮着刚沏好的茶,待前奏一过,那伶人脱口的咬字,便让她恍了神。
此声蓦然熟悉。
放下茶盏,亦是同苏入端一般探出了头,往那台上探了一眼,却不是臆想中的那个人的模样。
也对,如今身为帝王,又怎会再在此开嗓。
又何况,他又并非心甘情愿地唱。
只是,这声线愈到后头愈发谙习,真真切切,虚虚实实,如泣如诉,如丝如缕。同样的曲调,同样的回转,宛若云雀,仿佛依旧还是他。让王挽扬不得不怀疑,而又不自禁地想明白,究竟那屏风后头是不是还有人在唱这花腔?
而既然三人一起来观戏,她也不能随性地留下,再向这里的班主讨上那么一讨这位伶人的名字。
即便是讨着了又如何呢?她始终是要回大齐的啊。
直到,看到从前常伴他身侧的偌爻在台下走动。
王挽扬手中的茶都差点泼了出来,无人瞧见她的失态便连忙擦干,然后饮下。
放下茶盏,睁了眼再挨个地去寻那人,却怎样也寻不到了。
试图说服自己,见了没几次面,本就记不清人的脸儿,指不定就看错了呢。
入夜。
为庆大齐与南岭正式立了邦交,夜里流光殿中大肆宴请南岭的宾客。
全程苏入端负责侃侃而谈,口若悬河,从大齐的礼法律条讲到习俗服装,从赋税良田再到水运富商;卓脩则负责摆出大齐士族的举止,点头谦卑微笑,与旁人小酌几口,再解释一二;而王挽扬是在这大殿上唯一的女吏,无人与她攀谈,便自告奋勇地扛起了听曲赏乐埋头吃食的重担子。
仅有刘暇偶尔的歪头打量。
散了筵席,王挽扬向苏入端与卓脩先告了辞,说要去太医署拿煎好的药。
苏入端以为是那日昏厥调理的方子,想着王挽扬真是不经风吹,那么些日子了还未好。而卓脩闻言却端详了一番王挽扬半寸不改的面色,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加了揣测,平复了心绪对她道:“拿了药便早些歇息罢,明儿个一早还得收拾行囊,午后便回大齐了。”
“我省得的。”王挽扬轻颔了颔首。
步入太医署,侯止舟方熬好了药,韩毓便遣散了其他当值的小吏与宫人。
“自然见效不会那么快,一日服三次,饭后用。”韩毓见王挽扬端起碗,仰了头又是一饮而尽,“缓着些,别呛到气管里去。”硬是塞了甜腻的杏仁酥给她。
“只是,我明日就回齐了。”王挽扬咬着唇看向他俩。
而侯止舟早一步令人做好了丸,封在了瓷瓶里,递给她:“温水送服,吃完了就按方子上的抓拿,每个月换一次方。”又取出了一叠写好的药方。
王挽扬见此大抵有些动容,握住了瓷瓶,喉口起伏,嘴里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感激的话:“多谢。”
侯止舟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来,拍拍白裳,解下了外褂,“韩太医亦是帮你加了几味补气的药。”挂到了墙面的钩上。
“要谢也不必谢我俩,为医者当是如此。”韩毓轻笑,眼儿却望向了王挽扬身后,“若要谢,便谢……”
王挽扬循着她的目光转身而见:
刘暇。
侯止舟向这位陛下告了退,韩毓识趣地腾出了屋房,抱了几卷医书,取了几支笔,回外庭翻阅做注。
剩下了两个人,一方的王挽扬却颇有些面面相觑的尴尬。
不知从何说起。
窗外夜莺唧啾似商声,清脆恰同管弦秋。
王挽扬看向窗外的树影,掂量了心头的话:“都说南岭的曲儿出名,与那两位同僚一道去了戏园子,我心里头便总在想你们南岭的人是不是都是鸟儿变的?”回头便对上刘暇几欲透亮的眸子,笑着说,“唱歌儿都那么好听。”
听了这话的试探,刘暇不由得浅笑,眼底却没有半分动摇的样子。
因此晃神之际,王挽扬脚一腾空,便被俯了身的刘暇不由分说地拦腰抱起。
当下是满满当当的欢喜,双手自觉听话地环上他的脖子,总觉着抱住她的这双手紧实了许多,从前可是连一捆书都不敢让他拿捏。
思绪不知飘向何处的去的王挽扬被刘暇放在了高高的案几上,她抬眼便可瞧见他青涩的下颚,不知为何起冒出了一两点胡渣。
三年没有这般细细地观察,如何的亲昵总归陌生而又熟识。
长大了啊。
她不由得感叹,好似她比他要年长一般,分明两人年岁相当。
“不再吃那发热了的寒食散了?”王挽扬餍足地笑,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那有了几分糙意的好看下巴,“怎么不剃须?”
淡淡的药香在暗夜的屋室中弥漫,浅浅的稀薄空气飘散了浑浊的目光。
一字一言都格外炙烫。
“哪还须用药助兴,只是……”刘暇观其眼色,欲言又止,低头亲吻上她光洁的指甲。
指尖酥麻,心下亦是□□。
一辈子能有几个留了白的三年呢?
本以为自己寡淡,不见面便不会再去想念,但因三年里复受了嘲讽与冷然,倒是有些顾盼起曾经的那几分暖。大概自己也是病的糊涂了罢。
“为帝王,锦衣玉食,过着多少人钦羡的日子,”王挽扬收回了心绪,却替他接了下去,“不比那从前,哪有人不关切不晓冷暖,陛下莫要再说这样的话来引我。”
刘暇闻言呶了呶嘴,笑了笑,眼睫擦过王挽扬的手掌。
她见他如此,继续道:“在外人眼里,他人不知你的处境,以为荒诞不经。你当我就知道你到底是如何的人了吗?素来就捉摸不透啊……”
“你便说,你是如何想的?”刘暇停了动作,看向她。
“被束了手脚的鸟儿,想挣脱捆住它的绳索,在鸣啼之前,却不能让人接觉察。当务之急,便是求一个顺理成章。”
何为顺理成章?
生于大齐,他又识了多少帝王之术?到底适不适合做这国君?南岭在刘暇的股掌下又会如何?
刘暇像是戏谑而笑,“做帝王,非为贤明,而是要一个名义,”黢黑的眼底却是意料之外的认真,“谁都可当。”
一瞬间的惊愕,脑子一下炸了空白,王挽扬拉住了刘暇的腕袖,几不可信地问他:“你要不要飞到这笼外去呢?大概原是都不曾想过罢?”
他与王挽扬一样,贪图这冰冷的权势,那般收敛不让人明察,却又带着几许执着的痴狂,哪愿松手呢。
原来只道他是随意当当,倦了便掷了,可谁猜得到他竟是按压了如此深不可测的念头。
截然的陌生,面前此人还是三年前的他么。
心性与体温都与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只见刘暇的话语轻轻淡淡,却似冰锥一般掉落在她的心上,冷得发麻:“倘若打开了这个笼子,也不必非要往外衔草筑窝,何苦劳神费力。”他侧头一笑,“况且,你又为何将它视作鸟笼呢?”
笼子亦可作为栖息之处,与巢窝又有什么区别。
既得了这个名义,若换做是王挽扬,便不再妄求什么,可他是刘暇,又怎会甘愿任人摆布呢。
“坐得结不结实,你要想想这皇位原本又是谁的。”王挽扬蹙着眉,不愿他如履薄冰,可他亦是不屑安稳得明哲保身。
“是谁的呢?”刘暇故作反问,见王挽扬咬唇,便柔声安抚,却又半字都不可违背一般,“没有谁生来就会当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