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四哥（1 / 1）
秋风一起，北京城就凉爽起来，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银杏叶由绿渐黄，直至满目金黄。
展笑意揪着江煜城的手，像风中吹过的扇形叶子，摇摇晃晃地站着。勉强腾出一只小手，指指点点，只要看见的，就是她的，要！
江煜城小心扶着，伸长手臂拾起一片树叶，还没塞到手里，身后嗒嗒地冲过来个小小姑娘，两三岁模样，一把抢过去。
展笑意的嘴角瞬间瘪下去，咬唇看向江煜城，水盈盈的大眼睛里尽是不满。
江煜城搂着她轻抚后背，回头看向正在摇晃叶子的“强盗土匪”——大院里的邻居，李团长的女儿，还有不远处正冲过来的她哥——李陆，以及警卫员。
只是两个奶娃娃，江煜城冷眼看过去，面无表情。
李陆横着冲过来，边跑边叫：“雅雅。”骤停的速度险些撞在妹妹身上，被紧追过来的警卫员一手一个堪堪拉扯住。
江煜城想要离开，眼前闪过一片金黄，李陆举着叶子晃到笑意面前，她就又笑起来。
这边笑，那边哭，哇的一声，划破寂静。
李斯雅边哭边喊：“我的，我的，我的……”不断重复，声嘶力竭，小拳头拼命捶在哥哥身上。
笑意瞪大眼睛看兄妹俩，李陆环住斯雅耐心劝哄，眼泪仍是噼里啪啦地成串往下掉。捏着叶子的小手收得更紧，突然搂住江煜城的脖子，扭过头去。
江煜城以为她也哭了，耳边却传来一声笑，极开心的笑，还有不甚清晰的一声——“我的。”他一愣，头回听见爸爸妈妈以外的音节自她嘴里发出来，没想到第三个会说的竟然是这样一句，含混，却坚定。
性格这东西，真是天生的，或许因为遗传，或许环境造就，谁也改变不了。展笑意甫一降生就笑，极少哭闹，格外讨人喜爱，几家人根本没有人会抢她的东西，所有人都恨不能把最好的给她，哪里会分辨你我他，甭管东西还是人自然全是她的。
被人抢过，才有了认知，世上的东西需要圈占。
江煜城哄她躺好，小薄被盖着两个人，整间房里只有一道极弱的声音，手掌轻轻拍抚在背上。
她不肯睡，分明困了，努力瞪着手心里紧紧攥住的战利品，眉开眼笑。
眼皮打架，手指头松了，卷长睫毛垂下的瞬间蓦然睁开，喃喃呓语：“我的……”
他顿住手上动作，半阖的眼眸闪着笑，轻声接道：“你的，全是你的。”
侧躺的软乎乎的一小团如同做工精致又逼真的洋娃娃，只有睫毛会动，朝他抬了一眼，心满意足地闭上。
他以为她睡了，继续轻轻地拍，有一下，没一下，静得快要沉入梦乡时，听见一声娇软地哼哼——“得。”
小娃娃睡眠短，时睡时醒，他早惯了，今儿却不同，才刚学会一句，又憋出另一声，说什么呢？没明白！
圆亮双眼还带着睡时迷蒙，忽而笑起来，总是这样带着笑，天生的。
“得……得得。”
听得清楚，不解其意。不再是她心心念念的“我的”，而是……
江煜城恍然——是哥！
该笑还是该哭？人生兜转，又到了她面前，成了哥。是不是该庆幸，他是她继父母双亲之后第三个有着切实属性的存在，这一声，唤得不是笑言，也不是另外两位兄长，是他。
她揪住他的衣扣，小小指尖紧紧抠着，眉眼弯如月，一迭连声地唤。
他低头靠近，额头相抵，耳语般纠正：“胤禛。”
她瞠大眼，努力望着那双唇，张了又合，重复。她学不会，说不出，急得皱起浅墨色眉尖，水气洇染。
他拢住她仰起的小脑袋，唇角印在额头，安抚，妥协，“哥……四哥，四哥。”
她就又笑起来，挥舞着小手，得得个不停。
身份，就这样定下来。小孩子的记性极好，即使长大会忘，当下却最清晰，如同刻印蜡纸上的无色铅字，烙个死痕。
江煜城每每听到那声稚嫩的越渐清晰的四哥，心里说不出的别扭，当了两辈子的老四，多少人叫了多少声四哥，头回这么憋屈，无从宣泄。
展笑意会走了，展笑意会跑了，展笑意会跳了，会说各种各样的字、词、句，会变着花样更加讨人欢心，惹人生气……展笑意长大了。
三岁，正是可爱讨喜的时候。
满屋子乱跑，谁也甭想逮住，跟条小泥鳅似的滑溜。
上下楼是个难题，因为性子太急，摔了不知道多少回，把一家老小心疼坏了，变着花样想办法避免“灾难”发生，偏偏摔得生疼的正主一丁点儿都不怕，磕得眼角破了口子冒出血滴子还在嘻嘻地笑。
伤口清洗干净了，上药，爱笑的展笑意疼哭了，眼泪哗哗地流，洇了伤口更加疼，哭得更凶，一边哭一边捶打半搂半摁着自己的四哥，小嘴吧吧个不停：“四哥最坏最坏了，追我，摔了，疼死笑意了。”
陈鹤鸣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小心地抹着碘酒，仍是忍不住笑，“对，笑意乖，老四最坏了，打他。咱不哭啊，奶奶给抹抹药，可别留了疤，这么漂亮的大眼睛可不能留个疤，要不老四该不要你了。”
展笑意不哭了，泪珠犹挂在脸上，眨巴着眼睛瞅了奶奶又瞅江煜城，小模小样地撇着嘴，“四哥，给笑意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江煜城握着她指向眼角的小手，呼了口气。
“亲亲。”手指被人拿住，动弹不得，小脸就半扬着向前凑了又凑，眯着受伤的一只眼继续撒娇，“四哥，亲亲。”
江煜城也乐了，扶着她不停向上仰的小脑袋亲在不停眨动的眼皮子上。
展笑意蹭地就转回去，直扑到奶奶怀里，喜滋滋地炫耀，“要。四哥还要笑意。”
陈鹤鸣笑而不语，揉着细软的头发哄：“去吧，洗澡睡觉，睡醒了给你好吃的。”紧接着又嘱咐：“水可别湿了眼睛，不然疼。”
听见有好吃的正在满怀期待的展笑意吓着了，捂着眼睛透过指缝悄悄张望，另一只手勾在江煜城指头上，央求：“四哥和笑意洗澡，水可别湿了眼睛，不然疼。”
江煜城自然答应，陈鹤鸣也没说什么，两个小孩子，数着日子加起来不过十岁，怕什么。
笑意坐在澡盆里，玩着一只黄色的小鸭子，手指头戳啊戳，不亦乐乎。手劲重了，鸭子直接弹飞出去，水花溅得坐在对面的四哥一头一脸的水。
小小姑娘笑得没心没肺，江煜城顾不得眼睛里的水，半眯着眼扶稳她的小脑袋检查眼角伤口，确定无恙才放下心来。暗暗松了口气的工夫，忍不住又猛吸了一口，疼啊！
指甲尖薄，刮在皮肉上，手指没轻没重地捏着，一张小脸从好奇转成开怀，扬头望向咬牙忍痛的江煜城，“四哥，鸭子。”嘴里叨叨着，手上又使足了劲儿，全神贯注盯着她的新玩意儿。
被唤的人一把握住继续作恶的小手，将要出口的话生生憋在嘴里。
笑意不依，瘪着嘴哼哼唧唧地叫：“我的，我的，四哥小气，给我，我要鸭子，笑意要鸭子，鸭子。”
江煜城低头看看自己，还真疼！再看作势要哭又忍不住偷乐的罪魁祸首，搂到跟前儿小声地说：“你的，全是你的，长大了给你，现在不许抓。没轻没重的，真抓坏了，有你哭的时候。”
展笑意眨巴着大眼睛一脸茫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轻一点儿，不会坏的。”一边摇着手，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边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出奇不意地又探手戳过去，咯咯乐得前仰后合。突然间止了笑，皱起眉头，极其认真地说：“千万不要给斯雅喔，不许给她，她总抢我东西，我讨厌她。”
江煜城很无奈，扶稳了飘在水中乱晃的小丫头，气不是，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