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柔软(1 / 1)
陆家和江家不同,处处都不同。
江立阳的书房十足军人作派,陆元钊的则像座巨大的私人图书馆。
江煜城攀着梯子登上去,在高处选了一本,随手展了几页便坐在梯架上翻看起来。
陆元钊进来时没有发现他,坐在桌前看手边摆放的书。
天色渐暗,陆元钊打开台灯,听见极轻的响动,刚巧,陆瑾瑜敲门进来。二人皆是一惊,忙过去小心地扶住梯子左右。
江煜城的腿有点麻,忍着没再动弹,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两张面孔,动了动嘴角。在陆家住了几日,再看陆瑾瑜便有些不同,不是江立阳口中那个连书都不带翻的主儿,也不是展令口中带着兄弟玩枪打鸟混水摸鱼的大哥,更不是他往日所看到的那个吊儿啷当只知吃喝玩乐与人逞勇斗狠的闲人少爷,都是,又都不是,每一面都只是他愿意让人看到的某一面。
陆元钊说过,在家里可随意。江煜城消耗时间最长的便是这间书房,各类书籍仿佛看不完似的,虽然大部分他看不懂或是只能看懂一小部分,而他随手摸过的每一本,几乎都在页尾签有陆瑾瑜的名字,其后还有陆元钊的,皆是连名带姓,不似爷孙倒像是忘年朋友。一老一少或正经或调侃,关于书中内容或随性所至的天马行空,你来我往,玩闹似的。字迹从年少时期的稚嫩到如今的漂亮洒脱,没有哪一行是极其规整的,却满溢着情感,只是看到都能为之会心一笑。
爷孙俩无声对望。陆元钊把江煜城从高处举下来放上硕大的书桌台面,看了眼他手里捏着的书,问:“识字?”
“认……一点儿。”
“不认得的怎么办?”
江煜城没接口,漂亮双眸总是毫不掩饰地盯着人看,直望到心底里去。
陆元钊拍拍他的小肩膀,把书放到陆瑾瑜手上,笑呵呵地说:“让你大哥教你,不认识的就问他,他要是不好好教,你告诉我。”
陆瑾瑜不大乐意,面上却也笑着,“我可没什么耐性,学不会要用打的,小东西,你够聪明么?”
江煜城拨开戳到脸颊的书角,挑着眉眼笑回去,“教了才知道,也许我比你还聪明,那才有意思。”
陆瑾瑜探手架在他腋下,突然就离了桌面抛到高处,接住,再重复。哈哈地笑,十六岁大男孩的样子。
搁过去,谁会这样对他?找死!又或许,可以这样对他的人从来不会如此……从未如此。
江煜城有点恼,懊恼,招他干嘛呢?浑小子一个!真是……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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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并没有自己所说的那么没耐性,教得挺好,又认真。两个都是聪明人,你教我学进展奇快,没几日,几乎可以随意翻看书房里的各类中文书籍。
江煜城感叹:“你还挺有天分。”
陆瑾瑜一哂,“我当你夸我。”
“我是在夸你。”
两人对望着就乐起来,先后盘腿坐在地上,随意又舒适。
江煜城又说:“你可以考虑做……老师。”
眉一挑,陆瑾瑜弯腰抵近,似笑非笑的,“你看我这样儿像是为人师表的么?不怕我误人子弟?”
答的人连考虑都没有,直接回道:“你要想做就能做。”
“不想。”陆瑾瑜掸了掸裤角,仰躺在地板上望着窗外阳光,眯起眼睛不无感叹地说:“你挺聪明,很聪明,教你还行,换个笨的,我怕我真会动手。”
江煜城不置可否,也像他似的躺下去,懒洋洋的放松。
住在陆家的日子就是这样,简单,轻松,又充实,自由得好似窗外那片蓝天下的白云。江煜城看着对面那张阖着眼眸的年轻面孔,想象他为什么不喜欢住在这里。可这世间又哪有这么多的为什么,原因就那么简单,他心里很清楚。
不看书的时候,就去打球。
陆瑾瑜和江显城极有运动天赋,混在一群二十岁出头的警卫员当中毫不逊色。没有人把他们视作高高在上的公子少爷,到了场上,不是同伴就是对手,理所当然地全力拼抢,一下午的时间大汗淋漓。展笑言和江煜城坐在场边,时不时叫声好,感同深受的畅快。
江立阳来的时候就看到这番场景,干脆挤在小哥俩中间一同旁观。
展笑言偎过去,自然而然。江立阳抬手揽住,看向另一侧认真观战的江煜城,拍拍肩膀拢得更近。
球赛结束,兄弟二人所在的队伍一分惜败,擦着汗走向场边。
江立阳被遮在阴影下,抬眼问:“输了?”
江显城点头,“输了。”
“那还这么高兴?”
陆瑾瑜反问:“姥爷,我们刚才干嘛呢?”
江立阳一愣,笑着说:“打球啊。”
陆瑾瑜突然蹲下来,平视着与他对笑,“对啊,打球,又不是赢球。你们军人打仗还有佯败的时候,我们打个球罢了,那么认真做什么。我要想赢,他们谁也不会让我输,那还有什么意思,总要有输有赢才对。”
江立阳迎着阳光看他,抬手在汗湿的肩上压了一掌,推着兄弟几人站起来,中气十足地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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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没见,展笑意已经爬得很快,见到四个大玩具出现,笑弯了眼睛,举着双臂求抱。
展笑言一马当先,直接将妹妹抱起,顶着额头逗她笑得更大声。
从一个哥哥换到另一个,还要再一个,婴儿就是这样,眼睛能看到的全是属于自己的,被所有长辈联手宠上天的展笑意更是。
陆瑾瑜没伸手,展笑意急得直叫,拱在江显城怀里伸长了小胳膊努力地够,咿咿啊啊地努力表达她的不满与热切。
陆瑾瑜突然就蹲下去,屈膝到与江煜城平视的高度,扯着嘴角逗他,“大哥抱抱你媳妇儿,行不?”
江煜城抿了下唇,抬眼去看展笑意,再看他,意味不明地笑。
陆瑾瑜自觉无趣,咝了一声,嚯地站起身将笑意搂到怀里,指尖戳向圆鼓鼓的小脸蛋,“来,笑意,叫大哥,大哥给你买好吃的,买漂亮裙子,带你玩去,等你长大了给你找个男朋友,咱不嫁姓江的。”
展笑意停了笑,小巧挺俏的鼻尖几乎抵在他的鼻尖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黑漆漆的带笑瞳仁,里面有个小小的人儿,与她对视,特别认真地凝望彼此。
抬手便摸,薄软指甲划过眼珠,疼得陆瑾瑜瞬间泪流。
江显城忙接过不明所以的罪魁祸首,一弯腰放到弟弟腿边,回身去看捂着眼睛的陆瑾瑜。展笑言快步跑出去,不一会儿捧了条湿毛巾回来。
好不容易睁开眼,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淌,眼球上看不出大碍。陆瑾瑜无所谓地摆摆手,守着的哥儿俩看了又看,才放下心来。
江煜城抱着笑意坐在地板上,瞅着无奈而笑的陆瑾瑜。小姑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点怕,扭脸埋在幼小的胸膛上,手指紧紧地攥着一粒纽扣。他低头与她说话,又轻又慢地温言笑语,“笑意,大哥逗你呢,没事儿。”
反复说了几遍,她才扬起小脸,怯怯地看他,咧开嘴角又笑起来,露出仅有的四颗小白牙,小松鼠似的。
陆瑾瑜走路不带声,站定在身后弯下腰,双手一合便把她箍向半空,来回悠了几下房间里就又回响起熟悉的童稚笑声,柔柔软软的衬着夏日阳光。
“来,给大哥吹吹,差点挠出血来。小丫头,真要是弄个独眼龙,你可就算抄着了,可不是谁家小姑娘都有个这么帅的大哥的,还是个一只眼,得让多少人羡慕啊。”他把眼睛凑到近前,特别认真又期待的样子极具蛊惑力。
就像方才,一大一小两张面孔慢慢凑近……
江显城靠在窗边,慢悠悠地说:“贱招儿吧你就,再挠一把估莫能长了记性。”
展笑意还真没挠,虽然年纪太小掌握不了吹的技能,却鬼使神差般在那只微微眯起的眼皮上碰了一下,又一下,粉嘟嘟的小嘴微微撅着,特别纯真的睁大双眼,水汪汪地望着他。
家里兄弟虽多,却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柔软又乖巧的妹妹,陆瑾瑜从眼睛软到心里,偏要讨人嫌,作势松了下手又抱紧,笑得像只狐狸,“这下完了,眼睛没让你给弄瞎,怕是要兄弟自残。”
江显城扯过笑言手里的毛巾丢在他后背上,啪嗒掉在脚边。陆瑾瑜怪叫了一声,左右摇晃着手里的小姑娘嘻嘻地说:“看吧,二哥不高兴了,怎么办呢?”
笑言坐在窗台上,搂着显城的脖子小声询问:“二哥,你说咱要打大哥一顿,他能还手么?”
江显城随手拽下笑言的球鞋丢过去,稳准轻地砸在背后同一个位置,拍了拍手道:“你没瞅他抱着笑意不撒手?咱等他睡了的。”
江煜城如同打坐,一动不动。逆光的黑影映在他眼底,从窗口到近前,一个套着一个,仿如镀了层金,晃得他眼睛又热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