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靠近(1 / 1)
从大操场回来已过了早饭时间。
两个大的背着两个小的,没有人说话,都累了。
快到家门口,远远便见一辆黑色轿车,大院里少见的那种。
陆瑾瑜一怔脚步不停,双眸亮了又暗,回复如常,就像没抬过眼皮似的。
也就离了半臂远,江煜城看得清楚,再瞅寸许之距的江显城,眼神交换,相视一笑。
走得近了,守在车旁的司机迎上来,未语先笑,被陆瑾瑜冷淡地噎回去,“开门。”
这副样子的陆瑾瑜是陌生的,展笑言没见过,一路晃得几乎快要睡着,此时一个激灵不解地看向另外二人。
江煜城伸手想要安抚,够不着,回头又瞅了眼那辆车,还有肃立于旁的高个子男人。
厅里很安静,无人。
回廊尽头传来说话声,还有笑声。
陆瑾瑜仍是背着笑言,一改往日嬉笑的模样,面无表情地顺着楼梯往上走,江显城跟在后面。四人各自回房洗澡换了衣服,已有人来敲门。
换了旁人兴许没用,来的是展令,不由分说,把人带下楼。
陆元钊坐在首位,平日里主人的位置,江立阳伴坐一旁,笑语不断。
只一个侧脸,江煜城便认出来,那个黑白画面的小匣子里每晚定时播放,时常能看到这个人。此时亲眼见到,正应了心中所想,还真的是他——陆瑾瑜的爷爷。
可不是!自古讲究门当户对,以江立阳的身份地位,女儿自然嫁予相似人家,合适得很。难怪陆瑾瑜如此,这种出身搁谁都较劲,好不是坏不是怎么都不是,江煜城太了解了。
正在聊天的两人顿住话音,抬眼望过来,厅里一时寂静,直到展令在陆瑾瑜背上拍了一下,皮鞋嗒嗒踩上木地板,走过去坐下。
江煜城冷眼瞅着,这个展令还真不是一般人,自如得仍像是在自己家,少见的豁达。由此可见,他所知道的笑言和笑意多是随了这位爹,特别像。
陆元钊一一看过四人,目光落在自家孙子身上,问:“烧退了?”
颇为神似的面孔虚点一下,应得更轻,“恩。”
问的人也不在意,向身旁二人分了烟,各自点上,缓缓吐了口烟雾,又问:“跑了几圈?吃早饭了么?”
“十圈。没有。”
摇灭了火柴棍的手定住,笑起来,“要不说还是老江厉害,治你刚好。过来坐。显城和笑言也过来……最小的那个是谁?煜城么?”
江立阳哈哈一笑,招呼着兄弟四人到跟前,推着江煜城说:“你倒记得,可不就是他嘛,头年才刚回来的。来,老四,叫爷爷,这是你大哥的爷爷,你也叫爷爷。”
江煜城干站着不张嘴,双眼倒是直直盯着。
陆元钊不觉尴尬,笑着调侃颇感无奈的江立阳,“认生啊,我当你们姓江的都是天生浑不吝的主儿,敢情还会认生呢。”说完弯腰凑近,面带微笑地伸出手,放低音量温和地说:“你好啊,小江,我是陆元钊,你可以叫我老陆。”
大手定在空气中,笑脸也是。江煜城嘴角一动,抬了小手伸过去,被握住的瞬间淡淡开口:“你好,老陆。”
除了四个孩子,其余三人皆笑起来。
陆元钊很正式地握了握那只小手,笑声不减,对江立阳感叹:“老江,你这个孙子不错,真不错!”
“那当然。”江立阳一把搂过江煜城抱在腿上,戒备十足。
陆元钊深知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向来不爱与他掰扯,见状便转了话题,“瑾瑜,高中志愿报好了?”
陆瑾瑜难得坐得端正,点着头答:“嗯,我妈给我报的。”
他总知道适时抬出最合适的人,三言两语,堵别人的嘴。
果然,陆元钊也点了点头,“那就好,你妈妈选的肯定没有问题。我还有事儿,先走了,今年暑假你就住在你姥爷这儿吧。”说完站起来,在江煜城的脑袋上拍了拍,又对蓦然放松的陆瑾瑜说:“走了,你送送我。”
谁也没动,陆瑾瑜跟在他身后。江立阳才刚使了个眼色,展令已抬脚跟上去。
陆元钊站在门前石阶,点了支烟,将烟盒递向陆瑾瑜,见他一愣,塞在下意识伸出的手里,吐出长长一道烟雾,嗓音低沉,“瞅你这一身的烟味,洗了澡都能闻见,少抽点儿,才多大。”
陆瑾瑜点着头没说话,看了眼手里的烟盒,塞进兜里。见他仍立在面前抽烟远眺的样子,张嘴说道:“您也少抽点儿,多大岁数了。”
青烟之后,笑容立现,陆元钊回手一揽压在他肩头,爷孙俩步下台阶。走出两三步,停住,提声便唤:“展令,过来。”
刚刚推开门的展令摇头一乐,快步跟上去,身后留了道门缝。门里门外都是首长,哪个岁数都不小了,偏就喜欢玩这种小孩子把戏,他就得陪着演。
陆元钊再开口时不像与孙子说话那般轻又低,生怕里面的人听不到似的,“展令,什么时候上我那儿去?”
展令也像他似的,摇着头说:“我不行。”
“行不行,我说了算,你只管来就是。总让我这样三请五请的,你好意思?是不是老江不放啊?没事儿,有我呢,一句话的事,他不敢拦你。”
“您就别拿我打镲了,我就在这儿挺好的,上了您那儿,我怕给您跌面儿。”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展令也有怕的么?而且你的专业也不是干这个,到我那儿正合适。当兵的,最紧要是什么?服从命令。”
大门咣的推开,江立阳杵在门内,声如洪钟:“展令,进来。”
陆元钊回了一句,“江立阳,出来。”
江立阳不乐意,倔了两秒,挺着背大步迈出去。
没有以为的得意与玩笑,认真又严肃。陆元钊问他:“你还有几年退下来?”
“等你退的时候。”
“好,那咱说好了,到时候把人给调过去,他的专长不在你这儿,不能让他在这儿窝一辈子。”
江立阳面色一肃,正声回道:“好。”
陆元钊又嘱咐了陆瑾瑜几句,每回总是那几句,临走递了个信封。潇洒惯了的男孩子也有拘谨的时候,心里舍不得亲人又不肯表达,推脱着不肯要。江立阳一把抓过强塞在他手里,哼道:“拿着!吃我的,喝我的,花他的。”
陆瑾瑜便捏在手里,送到院门,眼瞅着就一个司机候在车门边,心里明白仍是问出口:“您就带这么一人就出门了?”
陆元钊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记,坐上车,指向江立阳玩笑似地说:“再多带俩,你姥爷准得以为我是来抢人的,我怕他跟我拼命,我怕他。”
江立阳甩上车门,笑回去,“你直接告诉孩子,我这儿最安全。”
二人无声而笑,相视着挥了挥手。
车子开得不见了影子,陆瑾瑜还站在原地,江立阳瞅着他笑眯了眼,揽住肩头往回走,一眼看见窗玻璃后面的三道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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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最是无忧无虑。
四个男孩子玩在一处,简单又快乐。有时带着小小的展笑意在院子里晒太阳,赶上阴天下雨的时候,便遮上一把大伞坐在下面,一道道雨帘也能瞅上一下午。
展笑意会翻身了,展笑意会坐着了,展笑意会叫爸爸了,展笑意会叫妈妈了……总有惊喜。男孩子没见过,更未上心关注过,这一回因为江煜城全都见识了,像是发现了有意思的新玩意儿,乐此不疲。
最热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再跑出去,干脆守在家里,守着展笑意。
四个男孩子围坐一圈,盯着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小丫头。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四张面孔上来回地看,笑个不停,偏偏不肯往前挪动分毫。
展笑言有点着急,爬到她身边并排趴着,边说边示范,“这样,这样,跟着哥哥这样爬。”
陆瑾瑜蹬在他屁股上,敲着地板教育:“你这叫匍匐前进,简单点,就往前爬,搞这么规整干嘛,她能学得会么。”
人一旦领悟了高深的门道,就忘了最初的伎俩,笑言有点为难,试了两回仍是摸不着要领,干脆推扶着又小又软的身体蹭着地板往前出溜。
陆瑾瑜恨铁不成钢,趴到另一边,原以为自己能行,谁知手长腿长的施展不开还不如展笑言。
江煜城盘腿坐在正对面,眼瞅着兄弟三人轮番上阵又败下阵来,心里就笑起来。展笑意也笑,被推着在地板上滑来蹭去咯咯地乐个不停。
也不知道谁在逗谁。
哥儿仨玩累了,盘腿一坐,戳着她的小胳膊小腿就开始说教:
“笑意啊,这么懒可不行啊,你又不是笨,来,爬一个。”
“就是,爬一个,你看哥都这么言传身教地教你了,还不会?肯定会了,来,给个面儿,爬一个。”
“笑意,其实你早就会了,是不是?眼瞅着我们哥儿仨累得跟狗似的,故意不动换,心里笑死了,是不是?可不带这么耍着我们玩的啊,不厚道。”
第四道声音响起时,围在她身旁的三个人才惊醒似地想起来江煜城也在屋里,就这么眼巴巴地瞅着他们仨没完没了地爬来爬去,坐得那叫一个稳。
江煜城仍是坐在那里,微微向前探着身,冲展笑意动了动手指,“过来。”声音很轻,在蓦然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展笑意眨巴着大眼睛,浓密卷翘的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努力支撑着身体望着他。
三人如有默契地笑,谁也没言声,干等着看他笑话。
然而……不给面子事小,打脸很严重。教了快一个下午都没成功,偏偏他一招呼,她就动了一下,又一下。
失望么?一点也不!心里竟然莫名激动,三人齐齐屏住呼吸,紧盯着面前那团小小的背影,一瞬不瞬。
江煜城更是,眼瞅着她一点点地蹭,一点点缩短距离,缓慢又缓慢,心却像被什么东西揪扯住,难以描绘的滋味。平日里,看她哭,看她笑,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距离本就不远,努力地爬,总有到达的那一刻。此时,展笑意扬着小脸,小小的手握着他的手指,用力攥紧。
江煜城低头望着,好久,好久,终于托起她收进怀中,面孔埋在柔软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