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终 定风波(1 / 1)
九州历七百五十五年,霜繁季至。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四柱皆阴的全阴之刻。
乌云压顶,河面动荡不安。
河边极少出现这样的盛景,三千羿官个个佩了火红的花饰,狭路逢迎,交头接耳,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
千羿官三青满目担忧地扶着身穿大红喜袍的新娘,从被羿官们排满了两侧的路中慢慢地走过,将她搀到河边,一面走一面还在抱怨:“夜浅冥也真是的,怎么挑了个这么晦气的日子。哎,太侯小心,这路不平整。天啊浪这么大,船不到河心就该翻了……呸呸呸,我这乌鸦嘴。话又说回来,您会划船吗?”
“就你话多。”新娘子压抑不住紧张和一丝喜悦的声音从红盖头下传来。“我嫁人还是你嫁人喔?”
“我不嫁人,我只娶媳妇。而且我自己娶媳妇也没嫁太侯紧张啊。”三青正儿八经地回答。
新娘哼哼两声,未做反驳。三青今天确实叨叨得厉害了,跟个老妈子似的,从村里到河边说了一路。但她难得没有嘲笑三青的婆妈,毕竟三青是她一手带大的,素来与她最是亲厚。此去离开了逐日司,三青定是最不舍的人。
“不用我划船的,”新娘子难得耐下了性子,慢慢与三青解释。“我只需要坐上船,等着船被河浪托到河中央就好了——我要嫁的人可是水神冰夷,怎么可能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
三青还是不放心,嘟囔道:“但是天这么阴,下雨了怎么办?”
“不会的,”新娘无奈地说道。“我再说一遍,我要嫁的人可是水神冰夷,他说下雨就下雨,说不下雨,就不下雨。”
三青叹着气,没有再说什么,小心翼翼地把头顶上司搀扶上船。新娘在船上站稳了,回过身微微撩起盖头边缘,朝三青眨了眨眼:“谢谢。”
三青赶紧伸手过去一把将盖头拍上:“您别!这不合规矩。一路顺风。”
新娘轻轻嗯了一声,垂下手,往船里走了走。
船头的绳被松开,载满红绸绫罗精致首饰的小船沿着水波缓缓朝河中漂去。狂风怒浪中,那一只伶仃的小船竟然行驶得极平稳,不偏不倚地朝浩渺的长河中央漂去。船头红裙少女身姿挺拔,衣袂猎猎,金绣凤纹的嫁衣在江风里飘展。
竟似乘风破浪。
小船悬停在了河中,从岸边看过去只剩下层层波涛深处的一粒小黑点。
楚静渊的双眼被一片迷蒙的红绸遮挡去了视线,只听得耳边呼啸的风声和起伏呼应的涛声,涛声中又仿佛有千鸟振翅之声。她抬了抬头,眼前依然只有或深或浅的红色光影。
因此她未曾见,浊浪滔天之下,白发异瞳的青年乘龙涉浪而出,红衣明艳得几近刺眼。
水神自涛涛河浪中缓缓浮出,辟水开浪,仿佛天地都为之一亮。沉默的阴翳之下,为他透露出唯一一丝天光。
天署神明,河水冰夷。
楚静渊只察觉船头微微一沉,她熟悉的、温润沉静的声音便响起:“我被海东青率千名羿官逼到河水中央的时候,也是这般天气。”
“真是苦了你,”楚静渊低声回答。“我对不起你。”
“没什么好道歉的,不是你的错。”夜浅冥云淡风轻地说。
楚静渊动了动,似乎想掀开红盖头,夜浅冥伸手按住她的爪子,低声说:“别动,这是留给我掀的。”
楚静渊果然不乱动了,手停在原处,微微仰起头问:“现在是什么状况了?”
“如我们所料,妖魔果然朝河上聚来了。”夜浅冥回答道。“饕餮离我们已经很近,最多五里地的距离。你现在只要掀开红盖头,就能看见西面有妖魔大军黑压压地朝我们飞来。”
“羿官们都准备好了?”
“弓都上手了,就等妖魔过来。”
“我还是不太放心,”楚静渊低了低头。“妖魔阵仗那么大,你害怕吗?”
夜浅冥笑了:“不怕,当年我一个人被那么多羿官堵在河中央都不怕。”
楚静渊轻声问,我们若是败了怎么办,红绸之下的目光仿佛无声地落在夜浅冥脸上。冰夷君笑了笑,轻抚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就算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白发的河水神君垂下眼,冰蓝色的瞳子映入她头盖上火红的绣花。“ 三百年前,我敢为你万箭穿心坠河溺毙。三百年后,我一样可以。”
楚静渊久久没有说话。漫长的沉默之后,她才带着笑意说,谢谢。夜浅冥笑着摇摇头,说今日之后,你我再之间不必言谢。他说完,又上下打量了这艘送亲用的小船,挑剔道: “逐日司就弄了这么一艘小船给你当嫁妆”
楚静渊撇撇嘴:“你也没给逐日司送聘礼过去呀。”
“谁说没送的,”夜浅冥俯身,笑吟吟地看着她。“我以此万里河川为聘。西极流沙,东到沧海。日后凡河水流经之处,皆是你的属地。这份聘礼你可还满意”
“满意,”楚静渊终于深吸一口气,抛开压在心头那些沉甸甸的情绪,笑嘻嘻地回答。“这聘礼真不便宜,看来我的嫁妆也马虎不得。”
“你以江山为聘,那我的嫁妆便还以天下百年盛世,太平无虞。”
“口气不小,我拭目以待。”夜浅冥调笑。“吉时已到,该拜堂了。”
“我不会,你教我。”楚静渊坦诚地说。
“好,我想想……”夜浅冥沉吟片刻,说道。“我即为神,天地之灵,所以天地便不拜了罢。”
一袭艳烈红衣的冰夷水神立在巨涛之中,轻描淡写地说道,他笑盈眉眼,温吞中狂傲得不可一世。他的新娘子竟也毫不介意他那等背礼弃教之言,笑嘻嘻地应答:“好啊。”
“高堂……便也不拜了罢,”水神继续说。“想我夜府上下百口,若有在天之灵,定也都不愿意认一只野锦鸡做当家主母。”
新娘子大怒:“夜小二!我一辈子就成这么一次亲,你能不能别这么煞风景!”
水神不答,只默然微笑,拉着新娘子引领她站到正确的位置上,扶她跪下。
新娘子轻哼一声,终归还是配合地挽起过长的裙裾,缓缓跪了下来。水神也跪在她对面,河水上浩浩荡荡的长风吹起他的额发,露出他冰蓝色的左眼。
凰使与水神同时拱手,朝彼此深深拜下去。
“夫妻对拜——”
万魔压境见证,浩荡河山见证,三千羿官见证,两朝史书见证。他们跋涉过三百年漫长的史河,历经生离死别、异道殊途,天涯两方各自蹒跚前行,终得同归。
两人拜毕,水神起身扶起新妻,挑开她绣满凤纹的红盖头。他看见少女凰使明亮的双眼在江风中闪烁。
水神低头,吻上她眉心花钿,倾注三百年温柔。
“——礼成。”
“成”字音落的一瞬间,水神侧身,凰使倏尔抬头,直直盯紧了天空。她看见墨色苍穹之下,黑云摧城般的妖魔大军覆河而来,黑压压的一片。
仿佛得到了等待许久的号令,岸边的羿官们齐齐抬起手中的弓,瞄准妖魔万师,刹那箭雨如潮。
凰使一把拽下自己过于累赘的嫁裙长摆,扔进船里,反手抄起挂在船蓬上的雷骨弓,脚尖点在船头,朝半空中跃去。她缀满火红珠花的长发在风中扬起,霎时间背后张开一双遮天蔽日的赤翼。水神抬起手,绛袖风满,冰蓝色的光华从他左眼中旋开。一条硕大的水龙跃河而出,龙头恰巧垫在凰使脚下,携她一同朝妖魔大军队首袭去。
火魂乃凤凰之翼,碎丹升凰时由百鸟扑火献祭而成。水玉为河神之瞳,冰夷溺毙时曾被太羿射穿左目,故河水之力将河图洛书镌刻于冰夷左目之上,是为操纵天下万水之力的水玉。
而此刻,象征天下两种极致的力量融合在一起,随凰使扣引龙弦的动作聚为一镞,对准了藏身妖魔群中的饕餮。
箭殛万师,千里杀将。
九州历七百五十五年,炎荒季初。羿官太侯,即凰使楚静渊奉圣旨下江南,于濯心园主,即冰夷夜浅冥商议共敌魔首饕餮之事。
同年炎荒季末,二人敲定畋猎计划,着手准备畋猎事宜。
同年霜繁季初,二人假河伯娶亲之祭,诱饕餮至河水,戮力诛杀饕餮,除去夏朝心头大患。
据河边村民称,曾见当时河上风浪大作,白雾横江,隐约可见江上水龙火凰相映相佐,直冲云霄。
九州历七百五十六年。羿官太侯辞退,归隐山林,逐日司转交其徒三青主事。夏帝下旨撤除太侯之位,逐日司此后听命君王,再无殊权。
此后百年,西无妖魔、东无河患,时和岁稔,盛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