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玖 临江仙(1 / 1)
九州历七百五十五年,炎荒季盛将过。
“你曾说成年后愿许身与我,此话可还作数?”
“啊?!”乍闻此问,羿官太侯呆若木鸡,竟未能有所反应。将这话消化了许久,好容易回过神来,脸腾地就红透了。她一面眼神四处漂移,一面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当,当,当然算数的!我我我……”
园主人看着她窘迫尴尬的神态,掩唇轻咳一声,试图缓解她的紧张。谁料羿官太侯愈发得羞赧起来,红着脸说:“我,我知道夜府规矩极多,但是如果是为了你,我愿意学习女红,洗手做羹汤的,甚至要学三纲五常也可以……”
“你多虑了。夜府早已不在,还留着这些死规矩做什么。”园主人淡淡说道,沉静中似乎又有几分无奈。“你要嫁也是嫁与我,又非嫁与夜府,不必在乎这些虚礼。”
“嗯、喔,那,那嫁妆的规制应该怎么算?是照亲王的聘礼,还是公主的嫁妆……”
园主人看着她,眼中无奈几乎满溢出来:“……重点不是这些,我想你会错我的意思了。”
羿官太侯红着脸,茫然地看着他。
“漳水邺县自古流传有河伯娶妇的习俗。传言若不在春社日将貌美女子献与河伯为妻,便将水患大作,颗粒无收。”园主人将一段传说娓娓道来,见羿官太侯仍是满面不解,继续解说道。“‘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这句话后来流传到了我管辖的河水地区,因我初任冰夷几年情绪起伏不定,对水玉的掌控也不甚娴熟,时有河患水灾,所以河水两岸人民也曾将年轻少女投入河中,称是献祭少女求取风调雨顺。”
药不对症,显然无用。羿官太侯默默地想。
“后来我熟悉了水玉的使用方法,便不再有河水决堤淹田的情况出现了。但是两岸居民自以为是献祭少女起了作用,便将这一仪式也作为习俗流传了下来。”
羿官太侯:“……哦豁。”
园主人此时再看过去,羿官太侯哪里还有春心萌动的小女儿姿态,分明是满脸要秋后算账的黄脸婆表情。她把眉一竖,恨恨抱怨道:“温香玉软在怀,你这冰夷倒是当得开心了!可怜我任职朝堂,日日为民生安宁奔波,还要给你收拾一大把烂摊子!”
园主人觉得好笑:“除了开头几年水患棘手些,后来两百多年光景何时再教你们忧心过?再说当年大夏打下华朝的江山时,我不也为水淹华军出了不少力气?你倒来埋汰我。”
羿官太侯不买账,虎着脸质问:“村民淹给你的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呢?”
“措辞这么难听,”园主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安抚之意不言而喻。“终归是性命,当然都救下了。我将她们遣回来处村民们也不肯收留,说被遣回去就是姑娘不够好,河神发怒,要发水难,又送更多的姑娘来。我只好将她们留在濯心园做仆侍——你那是什么眼神?只是仆侍,没有姬妾,你看文鱼就知道了。”
羿官太侯想了想文鱼那副老老实实把园主人供起来的、有色心没色胆的姿态,将信将疑地收起了带刺的目光。
“闲话且休提,”园主人收了手,将修长白皙的手拢回袍中。“我与你提及此事,并非是想看你无理取闹拈酸吃醋。只是先前说到要设法诱出饕餮,忽然想到了这么个由头。”
“为什么我们成亲饕餮就会来?你给它发喜帖,它还能应约而至不成。”羿官太侯皱皱眉。经过园主人一番打岔,教她浑身不自在的羞赧不复,她终于有功夫将心思放回正事上来。
“它当然会来,只要我们选个良辰吉日。”园主人淡淡说道。“今年霜繁季末,即有一日阴年阴月阴日,也就是饕餮力量最强的时候。若我没有猜错,如果那日它定然会选择离开西沙来到中原——假如此时又恰逢水神与凰使落单,于它而言简直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的好事儿。”
羿官太侯:“嗯?落单?”
园主人瞥她一眼:“届时你会独自乘轻舟被送到河中央,我也会独自前来迎接新娘。”
羿官太侯眨眨眼睛:“但是没说不准娘家人前来送亲,对吗。”
两人对视片刻,默不作声地会心一笑。
“我会在三青面前‘不经意间’提起这桩亲事,然后让三青去安排三千羿官全都‘偷偷摸摸’地到河边来送亲。”羿官太侯嘿嘿一笑,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届时无论是饕餮独自前来,还是率了妖魔大军来,我们都不会落于下风。”
园主人微笑着点点头:“很有长进。河水之上是我的辖地,只要它来了,我定也不会叫它轻易走脱。但是还有一点,枕头我们是准备好了,谁给它送过去?”
“这你就不必操心了,”羿官太侯胸有成竹地笑了。“朝廷对饕餮的动向了如指掌,是因为在饕餮身边插了探子。相对的,这边自然也有饕餮的细作——白鹄你还记得吗?他可是饕餮的好兄弟穷奇的儿子,亲生的。我一手提拔上来的。”然而提到白鹄,羿官太侯神色间又有些郁郁:“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胆大包天。也许是自以为饕餮归来的日子到了,手脚做得愈发的明目张胆。”
“还生气呢?我可不记得你是这样斤斤计较的人。”园主人笑她。
“在逐日司里做小动作也就罢了,我不能忍他居然敢对你动手。要不是留着他还有用,我当场就将他碎尸万段了。”羿官太侯阴着脸说。说完这句话,她仿佛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园主人面前失态了,瞬间收敛了情绪,故作轻松地笑道:“对了,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我的嫁妆该是什么规制呀?”
园主人默默将她转移话题的生硬看在眼里,没有拆穿,从善如流地接上了话:“你问我有什么用处?左右不是我替你准备嫁妆。话又说回来,堂堂羿官太侯下嫁商贾,你可考虑过朝臣们的看法,又经过当今圣上同意了么?”
“我嫁人,又不是他们嫁人,为什么要征求他们的意见呢。”羿官太侯笑嘻嘻地说,眼睛亮晶晶的。园主人一晃神间,竟忽然将面前猎服的王侯与三百年前那只无忧无虑的鹥鸟对上了号。“至于圣上,他恨不得我赶紧将逐日司交出去,然后大夏边疆有多远就让我滚多远。”
“女孩子说话注意些。”园主人说。“他对你不好?”
“倒也不是,”羿官太侯耸耸肩。“圣上如今还年幼……品性不错,只是让太傅教得疑神疑鬼的。我勤于政务他说我居心叵测,我四处游玩他又嫌我懒惰疏散。我结识朝臣他疑我狼狈为奸,我游荡江湖他又怕我妖言惑众。整天患得患失,也不想想他这麻烦天下我稀不稀罕。”
“那逐日司呢?你稀罕么。”园主人笑问。
“还行吧……好说歹说是自己带起来的,有一点点舍不得。”羿官太侯挠挠头,叹了口气,最后说道。“我会上奏,请圣上在我离开后撤去太侯一职,逐日司交由三青打理,全权听命于圣上。”
园主人安静地听着,微微点头。
“我会任职羿官太侯,最初也只是为了给你报仇。”羿官太侯低声说,垂下了头。“后来没有辞退,是听说了你还在世的消息……我想,如果我厉害一点,有权有势,是不是可以偷偷的以公谋私,让你过得更好一点?更甚者,我想到当初,如果自己再厉害一些,你是不是就不用……”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打住,不再继续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说起来。
“这个位置我坐得太久了,也坐得很累了。”
“没关系,”园主人说,冰蓝色与墨色的眸子认真盯着她。“累了就回来吧,欢迎回家。”
羿官太侯匆匆应了一声,抬起头笑了,眼圈红红的:“好。”
她擦了擦脸,笑着说要回逐日司准备嫁妆,转身就仓惶跑掉了。
园主人没有拦她。
他还记得她曾是怎样干净柔软的孩子。因此他无法想象,在那些逼迫自己坚强的岁月里,她如何能用颤抖的手拉开弓弦,并告诉自己“我无所畏惧”。
山河颠沛,浮生倥偬。从那个乱世里活下来的,又有谁不是这样挣扎着匍匐着过去。因此他不能再开口,也不想再问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