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捌 行路难（1 / 1）
九州历四百六十一年，霜繁将至。
姑苏濯心园里，打磨弓身的沙哑摩擦声不绝于耳。
“夜——小——二——”
伏在案前打磨长弓的夜浅冥双眼忽然被人从后方伸出的爪子遮住，眼前一片漆黑。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放下了磨石，淡淡斥道:“楚静渊，别胡闹。”
鹥鸟收回爪子，吐吐舌头，伸出头把下巴搁在夜浅冥肩膀上:“夜小二，你在研弓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做这些事情。”
“本无需我来做，只是祖训难违，走个过场罢了。”夜浅冥握住弓把将长弓举起来，对着光仔细查看。“这兴许是我一生中制的唯一一把弓了。”
他手中长弓的样式简约大方，除却两弰处流畅的雷云回纹，再无多余的缀饰。长弓通体牙白，弓弰乌青，鹥鸟抬起头仔细看去，在弓身上竟隐隐有雷光流动。
这显然是一把世间难求的好弓。鹥鸟盯着长弓看了许久，生出几分近乎痴迷的喜爱来。
这也怪不得她见猎心喜。
说到弓，则不得不提及华朝崇尚射礼的风气。早在远古时期，世间有灵兽与人类二族，两族和谐共处，各自安好。然而西极之地的流沙中环境险恶、戾气深重，因而时有戾气流窜而出，魔化灵兽，滋生出各种妖魔。以饕餮为首的妖魔不断进犯，烧杀抢掠，为祸人间。中原人民屡受侵扰，不得不因此习武戍边，以卫家园。由于妖魔身强体壮，人类与之近搏难得优势，因此既能强力杀伤妖魔、又能不与妖魔近距离接触的一门武艺——射术受到了大部分人类的青睐。一时之间，习射练箭成风，甚至连华朝的开朝皇帝都曾赞曰:“百般武艺射为尊”，并在朝野设立风宪司，网罗天下善射武者。
而夜浅冥出身的夜家，则正是以制弓之技发迹的。最初夜家只是江南的弓匠世家，但随着射手地位的与日俱增，弓匠也逐渐被奉为匠中至尊，于是夜家不再局限于研制弓箭，而是借机将目光转向了行商。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夜家终于通过买卖兵器发展成为在西京也自有立足之地的商贾大户，被当朝圣上封为皇商。
虽然夜家成为商户已逾百年，但夜家的根基终究不能忘却。夜家先祖立有规矩，每一个夜家嫡系子及冠之时都必须回到夜家姑苏祖宅的濯心园中去亲手制作一把弓，作为及冠礼的一部分。
这便是现下夜浅冥待在濯心园中打磨长弓的原因。
六年前他曾陪伴长兄一同回濯心园，见证长兄打造那把象征成年的长弓，也因此结识了身边那只聒噪的鹥鸟。如今时过境迁，竟也轮到他回濯心园打制属于自己的弓了。
“好漂亮呀，”鹥鸟盯着那弓箭，目不转睛，更是伸手想去够。“夜小二，你好厉害！”
夜浅冥伸直了手不让她碰:“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么”
“有的有的！”鹥鸟拼了命伸手去捞，半个身子压在夜浅冥肩膀上。“夜小二我最喜欢你啦！你让我碰一下嘛～”
夜浅冥失笑，手往回微微一撤，长弓就被鹥鸟一把抓走。那鹥鸟握着弓爱不释手地反复抚摸，简直如待意中人般。
“夜小二夜小二，”她摸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问。“这是把什么弓呀”
“雷骨破魔弓，”夜浅冥伸个懒腰松松筋骨，随即懒洋洋地窝在椅子里疲于动弹。“雷兽之骨为胎，夔牛之筋为弦，嵌以龙角弓弰，纵是我手艺不精，这把弓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么多天材地宝！”鹥鸟咋舌。“你上哪儿弄的”
“夜家这么多年从商，多少还是有些积蓄。”夜浅冥随手从案台上抓起一支翎箭把玩。“还有友人赠的——你还记得我们初相识时撞见你举止不端的梵家少爷么他那次来，实际上是想带给我制弓所用的雷兽骨，却险些让你给骇得忘了正事。”
鹥鸟装作没听见，只把脸贴在弓上反复磨蹭，一脸幸福几乎溢出来:“我可以试一试吗”
夜浅冥没说话，把手里的翎箭扔给她。鹥鸟扬手接下翎箭，侧身张弓引弦，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凝眉的刹那，她手中箭矢便如流星般激射而出，指向荷池对岸的杨柳。
炎光沿箭迹无声流过。
鹥鸟迫不及待地朝湖对岸跑去，脚尖点在初熟的莲蓬上，轻盈地蹿跃。她跳到对岸，却见那支翎箭居然准确无误地射穿了杨柳树干，只在树干中央留下一个焦灼的细洞。她又绕过树干，看见了没入石壁中寸许的翎箭，箭矢的尾翎还在细微地震颤。
她兴奋地将箭矢从石壁里抠出来，挥着翎箭跳回湖对岸:“夜小二，这弓真好用诶！”
夜浅冥哂然一笑:“也不看看是谁做的。”
等到鹥鸟跑到他身边了，夜浅冥伸出手，示意鹥鸟该将雷骨弓物归原主。鹥鸟看了看夜浅冥朝她伸出的手，又看了看手里的长弓，一把将弓抱进怀里拼命摇头。
夜浅冥动了动手指:“听话，拿过来。”
鹥鸟拼命摇头，后退一步，一脸抵死不从。
“听说风宪司近日为了召请凤凰，在搜罗天下各种珍禽异鸟。”夜浅冥见她不依，缓缓收回手，云淡风轻地说道。“你若是不听话，我就将你交出去。”
鹥鸟脸色一下子就僵住了。
她不知所措地看看夜浅冥，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弓，最后再偷瞄一眼夜浅冥。看见墨发青年面上认真笃定的神色，终于委屈地瘪瘪嘴，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回了夜浅冥身边。短短两尺来长的距离，硬被她挪出四五步才到了夜浅冥身边，不情不愿地将雷骨弓交了出去。
夜浅冥接过弓，见她委屈得几乎落泪的神色，觉得好笑，又安慰道:“好了，只要你听话，等你成年后我就把这把弓给你用。”
鹥鸟犹疑地问:“那要是等了很久很久我都没有成年呢”
“我会等你成年，”夜浅冥低下头，取了工具调试弓弦的松紧。“我等不到，就将弓传给子孙后代，让他们在你成年的时候把弓交给你。”
“你要有孩子就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说过要娶我的话就不算数了。”鹥鸟嘟起嘴表示不满。
夜浅冥手一僵，好一会儿没有动作。他抬头看了鹥鸟一眼，眸中神色讳莫如深，看得鹥鸟心里发慌，才行若无事地说:“好，不和别人在一起。我收个徒弟总行了吧把弓传给我徒弟，让他替你保管。”
“这么麻烦，”鹥鸟很不高兴。“你不如直接给我，或者给你大哥的孩子也可以呀。”
夜浅冥低着头继续调试弓弦，神色埋藏在额发阴影里分辨不清:“不好再劳烦长兄了……”
他含糊不清地说完这一句话，终于又抬起头，露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刚刚调了弓弦，你帮我试一下弓”
“怎么试”鹥鸟的爪子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夜浅冥瞥了她的鸟爪子一眼:“没让你使弓，让你当靶子。”他指了指风荷池对面的槐树，朝鹥鸟抬了抬下巴:“过去，站在那棵树前。”
鹥鸟“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池上曲廊绕过风荷池站在树前。
夜浅冥握着弓站起身，绕过了案几，随手从案边拣了一支翎箭:“你信不信我能从这个距离，将你云肩上的一只翎羽钉在你身后的槐树上，而不伤你分毫”
鹥鸟低头看了看紧贴在肩上的翎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夜浅冥在射术方面虽不如她天赋异禀，但他终归也是世家出身，武艺定认真研习过，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夜浅冥笑了笑，一手持弓平稳地抬起，一手搭箭，缓引龙弦。
姿势很标准，准头似乎也不错。鹥鸟暗自在心里估算。可是……他的弓拉得太满了。回想她方才试弓的手感，再照这个距离算，别说将翎羽钉在树干上，便是将树干整个射穿恐怕也不在话下的。
未等她考虑清楚夜浅冥到底打算怎样射出这一箭，夜浅冥捏住箭尾的手只微微一颤，箭已离弦。
鹥鸟只意识到他这一箭该是射偏了，便已经被牢牢钉在了槐树上。
“夜小二——”
这不可能。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夜浅冥。这么近的距离，以夜浅冥的准头，绝无失手的可能。
所以……为什么
“啪啪啪”。
掌声响起，自苍翠树木遮掩后绕出一人来。他面带狡黠的笑意，一面鼓掌一面说:“夜二少的准头果然是极好的。”
夜浅冥瞥了这个笑容犹如狐狸般的男人一眼，神情似乎有几分厌烦与不耐:“风凉话就少说点吧。该干什么干什么，我赶时间。”
梵子敬眨眨眼，毫不诚恳地为自己的轻浮道了歉:“是我失礼了。”于是他拍拍手，数个身穿短褐的家丁便抬着槐木架子涌进了濯心园，在鹥鸟周围架设起了一个巨大的木笼。
鹥鸟低着头试图去拔定在肩膀上的箭，可那箭杆是刻了巫符的槐木打制的，她的手一碰上去就险些被阴气冻僵。于此同时她的血液也渗入身后的槐树皮纹路里，两相反应剧烈翻腾起来，滋滋地冒出烟气。
槐木阴气深重，与鹥鸟的阳气正好相克。
阴气沿着箭伤钻进身体，入侵进血脉里，几乎冻僵鹥鸟的半边身子，叫她疼得不行。她哭着哀求夜浅冥:“夜小二，我疼……”
夜浅冥恍若闻，转过身去，把手里的雷骨弓扔给了梵子敬。他一身简洁的素白衣裳，唯有腰间坠饰的赤色随侯珠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格外刺眼。
他背对着鹥鸟，也不知面上是什么表情，只听得他漠然的声音:“你在夜家呆得够久了。风宪司前日已派过羿官来，许了蓝田暖玉与我换你。夜家留不住你了，你且随梵子敬去风宪司罢。”
“不要，我不去！”鹥鸟挣扎着哭闹。“你说好要一直和我在一起的，你答应过我的！”
夜浅冥轻笑一声，挥了挥手。
他说:“人类——尤其是商贾应承过的事情，哪里做得数。”
语罢，他绕过亭台转入长廊里。鹥鸟一直哭，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层阙之后，哭得更凶了。
“好啦，哭什么。”梵子敬缓缓展开手里的折扇，一面摇一面踱步到鹥鸟前。“夜二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好歹也该回报他一下吧你该知道风宪司抓鸟雀抓得多疯，要是一直留在夜家指不准要给夜家招来祸患。”
“夜小二才不会不要我！”鹥鸟凶巴巴地冲梵子敬喊。“你放开我，我去找他问清楚！”
梵子敬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上竟然破天荒地流露出些许惋惜与怜悯，他提着雷骨弓绕过长廊走到鹥鸟面前，合上折扇敲了敲已经初步架成的木笼:“小东西，你知道世态炎凉这四个字怎么写么”
鹥鸟不理会他，兀自拼命挣扎。原本利落而又整齐的箭伤愣是给她挣得鲜血淋漓。她好不容易将箭矢从肩膀上□□，又跌进了梵子敬专门为她架设的笼子里。刻了符文的槐木里沉重的阴气压得她动弹不得，只能趴在笼子里一边无声地掉眼泪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梵子敬笑着摇摇头，挥了挥折扇，吩咐家丁:“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