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柒 诉衷情(1 / 1)
九州历七百五十五年,炎荒季盛将过。
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呢她不再将所有心事共他讲,学会用笑容与搪塞将真实想法全部都掩藏。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竟懂得与他互相试探,不是弦外泛音,便是针尖对麦芒。
园主人心中忽生无端的凄切与惆怅,看着面前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的少女,既是苦涩,又是疲惫。
她终究学得了他曾经努力想要教会她的东西,可他竟分毫不觉得欣慰。
面对这样的羿官太侯,他竟时常觉得无话可说。曾经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亲友之间如今竟只剩下苍白无力的谦辞与仓惶无措的沉默。
怪只怪星移斗转,世事变更太快。
羿官太侯得园主人这番回答,愣在原地,怔怔抬头看着他,不知所措。愣了许久,她终于强自镇定地笑了笑,一副不解园主人话中含义的样子:“有劳景之关心了。手下人不听话是扰人了些,管教不严是我之过……我回去便好好教训他们,教他们不敢再犯。”
匆匆说完,她竟就此拱手一拜,转身就要狼狈逃开。园主人终于沉不住气,眉眼微凝,冷喝一声:“楚静渊,你给我站住!”
羿官太侯的步子定在原地,不敢再动弹。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园主人朝前走了两步,长袍两侧滚落的绒边在青石板上拖曳出坚韧的弧度。“你想要水玉(1),是么。”
羿官太侯脸色僵硬,既不敢搭话,更不敢转过身去。她怕极看见园主人冷厉厌憎的神色。
“我原也以为你是来与我叙旧的。”园主人站在她身后说,声音清冷,如珠坠银盘,字句清晰可闻。“可是你若想通了,欲与我重修旧好,不该直到如今才来见我,更不必带上你座下三位骁勇善战的千羿官——若无要事,百级以上羿官本都该坐镇长安的。”
他缓缓说着,一丝一缕剥开她千疮百孔的伪装,要将她深埋在表皮下的东西都剖析出来。
“三百年前的饕餮封印早已破损,近些年来妖魔出没更是猖獗。若无意外,封印彻底崩溃便该在今年畋猎季,我说的可对?”
羿官太侯的肩膀轻微颤抖起来。
园主人说的没有错,她此行确实是肩负皇命而来。三百年前饕餮虽被击退,但那时烽烟四起、人心惶惶,她终究没功夫将它赶尽杀绝。若要斩杀饕餮,非凤凰火魂、冰夷水玉二者相佐不可。
“若不是为了饕餮,你根本不会来见我。”园主人似乎终于得知了自己的重重疑问索求许久的答案,轻声说着,尾音飘散宛如叹息。“可是你分明知道我定会答应的,饕餮于我有灭门夺妻之仇,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说出这几句话仿佛使尽了园主人所有的力气,话尾语音已轻得浮散开去。他满面失望与倦怠的神色,远远望着羿官太侯的背影。
庭前叶落,清风徐来,在炎炎烈日下竟拂出满身寒意。羿官太侯的背脊仿佛轻微地动了动,片刻后,终于转过身。
“不是的,”她低着头,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是这样想的……”
园主人没有接话。他在等她自己解释。
“我想见你的啊……”羿官太侯哽咽着说,轻轻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只说了半句便没有了下文。
园主人又朝前迈了一步,走到羿官太侯身前。
“整整三百年,”园主人说。他垂下头,从额发中露出左边瑰丽得教人惊心动魄的冰蓝色眸子。“三百年了,我不仅未见你来找我,甚至在我去寻你的时候,你竟对我避而不见。楚静渊,我的脾气虽好,耐心也是有限的。”
羿官太侯的头埋得更低了。她一双肩膀轻轻抖动着,良久,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想去找你的啊!”她哭着说,满脸都是泪水。“筮星阁占出你没死的时候我就想去找你了啊!我天天都想的!日日夜夜,我想你想到快发疯了……”
园主人轻轻叹息一声,抽出手帕给她擦脸:“那你为什么不来?”
“我害怕……”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我真的,真的好害怕啊……我好怕你说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园主人温柔地接话,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心。“我不曾,也不会讨厌你。”
“可是我还是怕啊……”在战场上令妖魔闻风丧胆的羿官太侯此刻终于像一个符合她外表模样的小姑娘一样放纵了自己的情绪,哭得梨花带雨。“我每天都梦见你,梦见你把我关进笼子里说要把我卖掉,梦见夜家上下数百口人浑身血淋淋地走过来要我偿命,梦见你说恨我……我不是不想见你,我真的不敢,我……都是我害的……”
她说话已经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园主人没有制止她,只是顺着她的背脊轻轻抚摸以示安抚:“没关系,我不怪你。那不是你的错。”
羿官太侯不再边哭边胡乱说些什么,她把脸埋进园主人胸前的衣襟里,抽噎着流泪,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定了情绪,闷闷地说:“我不是因为要猎饕餮才来找你的。”
园主人的衣襟已经被泪水湿透了,但他没有嫌厌,只是抚着羿官太侯的长发淡淡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还说我。”羿官太侯闷声说道。“你还吓我,你好烦。”
园主人失笑,拍拍她脑袋:“叫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假公徇私,也不怕别人说道。”
羿官太侯轻轻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脸上未干的泪迹蹭在了园主人的衣襟上。园主人察觉,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看来也是我没教好你。许久不见,竟然脾气见长了。”
羿官太侯推开他,气鼓鼓地吐了吐舌头:“略略略。怪你。”
这给她两分颜色就敢开染坊的性子倒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园主人眸中含笑,垂眼看着红着眼睛还要瞪他的羿官太侯,仿佛忽然又回到从前年少的时候。
陌上花开,离人归矣。
“好了,哭也哭够了,自己收拾收拾干净,该谈正事了。”园主人难得流露出的一丝温情迅速被收敛,又是常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模样。“说是要去猎饕餮了,可你有准备什么畋猎计划么?”
“当然有的,”羿官太侯一面拿手帕擦拭干净了脸上的泪痕,一面嘟囔道。“饕餮的目标向来是我,只消我拣个阴气重的日子单独寻个凶险些的地方待着,自然会有办法将它引出来。届时你与我一道前往,将之斩杀当非难事——当年鼎盛时期的饕餮尚且敌不过我,如今大病初愈的它又怎么会是你我二人的对手。”
“然后呢?”园主人垂眸看着她动作,柔声追问。
“然后……?”羿官太侯手里动作停了一停,神情懵懵懂懂。“还有什么然后,这不就了结了吗?”
“唉……你,”园主人神色难得带上十分的无奈。“你莫不是以为这就十全十美了?万一饕餮得了风声不入圈套,反将我们一军呢?又或者,饕餮并非独自前来,而是带上了座下众多小妖呢?这些小妖数不胜数,你如何能一箭射得完?”
羿官太侯这才恍然大悟,面露惭色:“咳,是我思虑不周了……”
“罢了,真是没一点长进。”园主人摇摇头,缓步在长廊内踱着,片刻之后,忽而抬头对羿官太侯说:“我心有一计,只是不知你愿不愿听我详说?”
羿官太侯一怔,道:“自然是洗耳恭听。”
园主人闻言而笑,一双异色眼眸映着荷池水光粼粼生辉。
他说:“你曾说成年后愿许身与我,此话可还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