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伍 破阵子(1 / 1)
九州历七百五十五年,炎荒季盛将过。
自园主人相邀算起,第一旬羿官太侯来的相当勤快,第二旬便只隔三差五叨扰半日了,待到三旬,竟鲜少再造访。文鱼见此情状,却又替园主人打抱不平起来,有时背后埋怨羿官太侯只图一时新鲜,轻忽了她们的园主人。园主人只兀自笑笑,不为所动,仍如旧时日复一日悠然度过。
然而他心非木石,又如何真能无所察觉?只是掐着日子算算,也该到逐日司忙碌起来的时候了,若硬要羿官太侯将全副身心留在濯心园里,反倒是他的无理取闹。再者,纵是这段日子里少了往来,也总好过曾经五甲子漫长而又无望的相思……
他便姑且忍下这些轻慢,日后定再教她加倍奉还。
“文鱼,”园主人坐在园中凉亭里,低声吩咐道。“这里无事,你且退下罢。”
他的音色原本清亮婉转,一沉下来便如同雨入平湖,沉静旖旎,仿佛春风杨柳堤,深廊烟雨盈。文鱼认得那吴语特有的柔美,但它不是如今富甲天下的吴州光景,而是属于三百年前的,温柔缱绻的姑苏风情。
文鱼担忧地抬头看了园主人一眼,却并未得到半分余光。于是她顺从地福身拜退,将清静留给沉默的园主人。
一晃眼过去三百年。
过去园主人也总是这样的。他喜欢独自坐在庭院里,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看着一成不变的风景出神。他可以一动不动从朝露初晞坐到日影衔山,也可以从月照星河坐到霞光织绮。春去秋来,夏荫冬雪,他仿佛安静而长久地在等待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等。
平湖倒影,云定天清。他似乎即将就此沉入这幅天地静谧的画卷。
忽而破风声惊起,将画卷似的湖面撕裂出涟漪。园主人不急不慢地抬头望去,只见三支挟卷着赤焰的劲矢紧贴湖面擦过,在某一个瞬间钻入了水面。蕴含着暴怒的流矢在水下穿透了目标,连带着企图挣扎的妖魔一起,顷刻间在湖央化为了虚烟。
除却袅袅沦纹外,竟再无丝毫痕迹。
园主人目光溯箭轨而上,视野里正映入羿官太侯鲜亮的玄赤色身影。她持雷骨破魔弓(1)侧蹲在树枝上,面色铁青,似乎眼底酝酿着风暴。
园主人站起身,抬头看着她。
感受到园主人探寻的目光,羿官太侯难看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许。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缓缓朝园主人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压低嗓子道一声“叨扰了”,便起身跳到邻近的屋檐上,三两下没了踪影。
园主人没说什么,拢了拢长袍,拂袖抚平了涟漪微漾的湖面。
羿官太侯在雕栏画栋、层林密荫之间飞驰。
她脚下轻盈得仿佛生风,沾地即走,毫无滞留。她从一处屋檐上跃向另一处时,背后一瞬间展开巨大的赤红色虚影,遮天隐日,飞蔽九穹。
她最终落在一处墙檐下,背后若隐若现的虚影散成细碎火苗在她身周零星浮走。围墙前已围了一圈垂头丧气的羿官,个个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羿官太侯冷着脸,凌厉的目光刀子似的挨个剜过面前的部下,好容易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三青!”
三青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一步。
“我安排你守住笠泽与吴州城内连通的河渠,”羿官太侯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蹦出一句话。“你说说你干了些什么?”
“我……”三青声如蚊呐。“红鸾说她身子不利索,要我去泽中屿与她换岗,她守河道……”
“红鸾要你换你便换了?她让你去死你是不是也眼巴巴地赶着去?!”羿官太侯暴躁地打断了三青的话,转头质问另一位千羿官。“红鸾,你又给我瞎搞什么事情?”
红鸾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低着头红着眼,愣是不敢直视羿官太侯:“我今天不舒服……白鹄送捕妖网过来让我转交给三青,我去了三青那里,就不想回泽里泡着……干脆……干脆留在河道口……”
她越说越小声,说到后面语无伦次,几乎就要哭起来。羿官太侯没耐心听她磨磨唧唧解释清楚,直接转移了目标,阴森森地问白鹄:“给你两息功夫,说。”
“方才我已差人去查,是捕妖网符文错刻两位。”白鹄干脆利落地跪在了地上,低头认罪,看着反而是三位千羿官中最镇定的一位。“此番属下办事不周,请太侯降罪。”
“一群废物!”羿官太侯雷霆震怒,一脚踹翻了白鹄。“逐日司养你们是吃白饭的?!连一个小小的渠口都守不住!今天一个疏忽放跑了小妖,来日是不是就要招来饕餮灭了大夏满朝?!!!”
眼见得太侯暴怒,火花噼里啪啦地在四周炸散开,众人纷纷低头,不敢言语。白鹄下属的羿官微微抬眼看了被踹倒在地嘴角溢血的长官,竟连上前搀扶的勇气也无。
所有人都知道太侯十分火气有九分是在为惊扰了濯心园的园主人迁怒,但是没有人敢驳斥半句。
“可以,你们很行的。”羿官太侯深吸几口气,身周火苗突突突地跳,最终竟气极反笑起来。“妄为欺上,玩忽职守……我告诉你们,干不好就滚,逐日司不稀罕你们这些废物!”
“太侯……”三青小声求饶。
“闭嘴!”羿官太侯冷喝。“还敢顶撞我了是不是?!”
这一吼吓得三青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闭紧嘴不敢吱声,只能可怜兮兮地用眼神示意太侯转过身去看后面。
羿官太侯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气音,转头看去,脸色忽然僵住。
离她半丈不足的墙边站着一个人。他白发如瀑,素袍上鱼龙水纹回旋绕裾,身边淡淡的雾气弥散了羿官太侯背后的赤焰。那人正垂眼看着羿官太侯,神情沉默而冷清,讳莫如深,难辨喜怒。
羿官太侯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结结巴巴道:“夜,夜……呃,嗯,景之……”
园主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羿官太侯立即会意,回身冷着脸斥令部下都退下。三青等人都暗自松一口气,拜过礼便依次退去。红鸾走在最先,三青搀起了白鹄也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羿官太侯这才转过头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园主人。
园主人没有急着发话,而是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最后才低声慨叹道:“你变了许多。”
羿官太侯周身一僵,勉强笑道:“是,是吗……”
可不是么。园主人暗自心说,附以无奈的微笑。他仿佛错过了许多,错过了许多他目不能及,手不能至的岁月与故事。
三百年啊,终究太漫长了。
“我是从未见过你发怒的,”园主人最终也只能笑笑,若无其事地说道。“看着很新鲜。”
羿官太侯干笑两声:“啊,哈哈……是吗。”
园主人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依旧平淡得教人看不出任何端倪。羿官太侯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不安地看着他,只收获了一个看似安抚的眼神。
羿官太侯想问你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我说的话你又听见了多少,但终究没那个脸皮,只能佯作无事,强自镇定地摆出一副笑脸。反倒是园主人似乎不忍看她尴尬,侧了身一拂袖,水雾气都钻进墙缝里,不过须臾,看似结实紧密的墙上便滑开一道暗门。
“外面终究不方便说话,”园主人淡淡说道,“随我入内详谈罢。”
说着,他率先从容踱进了暗门内。羿官太侯见此情状,也懈了一口气,默默地尾随园主人踏入园里。
濯心园筑造时匠心独运,移步换景,瞧着似乎无边无尽,重阙深不可谙。羿官太侯拿不定园主人是什么意思,不敢多言,只安安静静地跟在他后头,绕过一转又一转亭榭台阁。
濯心园该是不大的,羿官太侯想。可是这路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她慢慢走着,心中开始是有些忐忑,但随着别致精巧的景色纷至沓来,又渐渐放松了些许。这濯心园里风也柔美,水也静默,日光倾染梢头,安详又温和,就如她千百次梦回的桃源乡。
园里格局仍然近似她记忆里的旧时模样,一重山一重水,间许佳木名花,亭台楼阁朱墙碧瓦,青石长阶参差错落。
“静渊,”园主人忽然唤她名字。她如梦初惊,这才发现二人已停驻在荷池长廊边许久。“气可消了?”
她茫然,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只是些微纰漏罢了,不值得大动干戈。”园主人垂眼看她,语气认真而温柔。
不是这样的。她张了张嘴,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她气的不是下属们原本不算什么的失误,真正让她失去理智的,是面前这人也许会面临的任何威胁。
三百年来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守在这人身边,明面上也好暗地里也罢,不顾一切地将所有可能出现的危险扼杀在千里之外,在这人周遭清出一片真空般的净土。她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一切捧到他的面前,或是将他供奉入神龛虔诚朝拜。
世上一切她都可以不在乎,唯独这一人,她再经不起半分闪失。
但是这些话她终究说不出口,只能勉强笑笑,牵强附会地解释:“惊扰了你,着实很抱歉……这是逐日司的内务,我会处理好,给你一个交代。景之不必忧心。”
“我在乎的不是这些。”园主人摇摇头,止住了她的致歉。“你分明知道,逐日司内务也好,朝野职任也好,法规律令也好,这些于我本无所谓。我在乎的只是,他们竟教你不悦了,仅此而已。”
羿官太侯愣住。
园主人没再多说什么。他抬手,苍白修长的手指从镶了银蓝水纹滚边的袖口中探出,缓慢而轻柔地替羿官太侯理顺了她肩上的翎饰。
“不值得的,”良久之后,他低声说。“无论什么事情,都该是不值得你生气的。”
你本不需要承担这些风雨。你应当受我庇护,永远是不谙世事、是无忧无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