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肆 沁园春(1 / 1)
九州历四百五十七年,露繁季初。
西京夜家的小少爷两年前下江南南巡之时带回来了一个侍女。有传言说这侍女身份可并不简单——那是洛水一带富贵大家的女儿,因家中落道方流离至江南,危难之际正逢夜家二少途遇施救,这才以身相许,随夜二少回了西京。夜家二少对这女子也看得紧,不仅与她形影不离呵护有加,更是鲜少在人前教她露面,只差金屋藏娇了。
这下子可更是流言满城飞,有人说那女子姿容倾城百媚横生,习得家传摄魂术迷得夜家二少神魂颠倒;也有人说那女子家中曾与夜家有往来,二人是故交子女,夜二少带回来的哪里是侍女,分明是童养媳;更有人说那女子实为洛水宓妃的转世,而夜家二少恰是河神冰夷的来生,二人江南一会只为再续前缘……
流言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神奇,传到后来听得夜家二少的旧友们皆是大惊失色,都说以为夜二少洁身自好品性端方,哪想到竟也惹过这般风流韵事。好奇之下公子少爷们纷纷相约造访夜宅,定要一睹这倾国倾城的洛水女有何等风采。
夜二少这厢应酬挡客给折腾得烦不胜烦,那边罪魁祸首却闲得轻松自在。她盘着腿,卷着凤鸾鎏金纹的罗裙蜷在玉兰园里的躺椅上,一面晒着露繁季初至时暖融融的日光,一面捧着坊间印绘的《沁园春》传奇小说看得不亦乐乎,看着看着还“咯咯”地笑出声来。
“楚静渊——”夜二少冷着脸将扰了他两年清静的鹥鸟手中的书拎起来扔到地上。“少看些没用的东西!今日让你随谍仆(1)练习射术两个时辰,你练了吗?”
鹥鸟很不高兴地嗤了一声,扑到地上捞起了被夜浅冥扔掉的小本子:“我练过啦,手磨得好疼的。练箭好无聊的哦,还不如看书……”
她一面说着,一面翻开了话本,扯着嗓子学起东市里那些戏子的唱腔,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三百流景尘归土,两世姻缘两生路;章台常青不尽老,红雨长生,留,春,住~~~”
嗓音虽动听悦耳,曲子却不在调上,说是难听也不见得,只有一种极不和谐的诡异感。夜浅冥一听便晓得,怕又是哪家梨园“冰夷宓妃来生续缘”的故事写了新话本。故事的其中一个主角面色不虞,另一个却乐在其中,唱得投入又开心,只恨不得全西京都能听见她穿云裂石的歌喉。
夜浅冥扬手抽走话本不再让鹥鸟的爪子有分毫机会沾到,正准备训斥这无学不术整日贪图享乐的家伙几句,却听得僮仆大声通报:“二少爷,李大少爷来访——”于是夜浅冥也顾不得先教训鹥鸟了,将书往她怀里一塞,吩咐她“自己去躲一躲”,便理了理衣袍朝外走去迎客。
鹥鸟对这样的事情也是轻车熟路,把书往怀里一揣,勾着树干就攀上了玉兰。
夜浅冥步履从容,披着银蓝色水纹长袍的背影消失在丛林幽径中。鹥鸟在错落阴翳的玉兰枝叶间探头望去,见他身影终究被初生草木吞没了去,才老老实实地缩回来窝成一小团挂在枝头。
不消须臾,散乱脚步声逼近,正是夜浅冥与李大少爷一并缓步踱入园林中。二人有说有笑,气氛轻松自在,夜浅冥的神色全然不复面对鹥鸟时的冷淡,换做了与满园春彩相得益彰的浅笑。
鹥鸟又伸头看了一眼,默默挪了挪姿势,打怀中抽出话本继续看。
“哈,每次造访,你这夜宅都叫我心生羡艳,”礼部侍郎之子李丰持着折扇,在九曲长廊中走走停停。“树林阴翳,群芳争妍,百鸟交鸣……可是这西京城内难得的一处秀美风光呐。”
“愈盛说笑了。夜家自南徙来,不过是留存了江南的几分工巧。你百年仕家李府的磅礴大气,是夜家怎么也学不去的。”夜浅冥笑了笑,谦虚道。
李丰摇了摇折扇:“唉——别提了,我爹恪守规度,墙壁屋檐寸许失误不得,更别提草木花朵了,沉闷得叫人无趣。”他边说着,边停下步子,从长廊里抬头望向园中玉兰花树,折扇朝枝繁叶茂处一点。“哪像夜宅园林,朝气蓬勃,光看着就叫人心旷神怡呢。”
夜浅冥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瞥去,一抹隐晦的朱红色裙角落入眼中。他侧目看了看李丰,见对方似乎没有丝毫察觉,于是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西京夜宅终究还是缺几分自然灵动,若有机会,我来日可与愈盛一同去夜家设在江南姑苏的濯心园小住。玉兰虽占春光,可最美不过的还是寒荒季时姑苏满城的飘红——江南晴雪,金陵红须(2),可谓姑苏一道风雅盛景。”
“哦?”李丰饶有兴致地收回了折扇。“那我可要好好期待一番了。”
二人继续说笑,且行且停,对园中的山水风光点评赏析,不知不觉已绕过大半个园子。李丰走着走着,忽然低低“哎呀”一声,俯身拾起挂在灌木中的一支艳红鸟翎:“夜二少,你府上何时饲了这样的珍禽?”
夜浅冥眉稍狠狠一跳,暗暗抬眼,正看见头顶上鹥鸟窝在树梢间津津有味地看着话本,不时忍着笑轻轻打颤,引得周遭枝叶也细碎发抖。
他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算不得珍禽,路边拾来的野鸡罢了。看着可怜,丢给下人随意照料,谁知道竟满地乱跑起来了。”
他余光轻飘飘地剜了玉兰树上的鹥鸟一眼,那耳尖的鹥鸟果然已经收起了话本,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野鸡?二少莫拿我打趣了。”李丰呵呵一笑,将那鲜红夺目的翎毛捧在手心反复把玩,爱不释手。“这翎羽毛色纯正,光滑流畅,显然不是凡品。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妹妹素爱禽鸟,养的鸟雀也不少,我却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羽毛。便是她点翠头面上的翠鸟翎,也不及这羽翎半分光彩。”
“是么,”夜浅冥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又趁李丰低头把玩鸟翎时挑衅似的瞥了鹥鸟一眼。“听下人说那只野鸡是南荒九嶷山里遍地都有的红毛锦鸡,不过北方罕见得很,所以愈盛才不曾见过。”
树上的鹥鸟气得跳脚。
“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李丰笑了笑。“二少若是不介意,可否将这只翎毛赠与我?舍妹极爱鸟羽,若能将这支翎毛制成点翠簪子赠给她,她定然喜不自胜。”
“自无不可。”夜浅冥颔首而笑。
李丰妥善收好了那一支鸟翎,又仿佛记起什么似的,抬头望向夜浅冥:“是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愈盛请讲。”夜浅冥道。
“常闻夜家二少南下姑苏,带回了一名红颜知己。”李丰露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不知我可有幸,能见得那位佳人真容?”
夜浅冥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他再度用余光剜了鹥鸟所在的方向,行若无事地说道:“愈盛说笑了,不过顺手捡回来一名仆侍,哪有坊间流传的那般曲折离奇——我瞧着也是盛世太平,闲得百姓无事可做了,逮着事儿什么都要说三道四。”
“此言差矣,空穴不来风。”李丰老神在在地摇头。“既然二少心中无鬼,怎么不将那位佳人与我引见一番?”
夜浅冥哂然一笑:“现下当是奴仆们外出采买的时辰,愈盛来得不是时候。”
李丰仿佛十分遗憾地摇摇头,终于又摇着折扇在夜浅冥的陪同下缓步离去了。
好容易送走了李大少爷,夜浅冥拢着长袍快步走回园子里。路过玉兰花树下时,树上的鹥鸟气呼呼地抓下来一把白玉兰花朝他劈头盖脸地砸过去:“你才是红毛锦鸡!你全家都是红毛锦鸡!”
夜浅冥侧身闪过,抬头瞥她一眼,冷冷地“呵”了一声,兀自朝御书楼走去,再不搭理她。
露繁季虽日渐转暖,寒意一时半刻却也难得消退。夜二少天生体寒,受不得冻,于是屋里常烘着炭火,满室的融融暖意。
因与那鹥鸟置气,他一整日都在屋里抄背经传,直到亥时将近时才吹熄了烛灯歇息。刚刚躺进软榻,便察觉床侧一沉。他抬头望去,竟看见那鹥鸟不声不响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你这是做什么?”夜浅冥眉梢一挑。“男女授受不亲,下去。”
“夜小二,外面好冷——”鹥鸟嘟囔着,仿佛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观察他的神色。她撩开一侧锦被钻进来,踢掉布履窝进床里,被子盖去了她的身体与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外头。
“下去,这像什么话。夜宅分明有设下人的住处。”夜浅冥不假辞色,蹙眉斥道。
“我不嘛,”鹥鸟竟然抱着被子打滚撒泼起来。“我的内丹带在你身上,离你远了好难受的!”
夜浅冥这便无可奈何起来。他不知道鹥鸟所言是真是假,但总归不能因为一点矛盾置鹥鸟于险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冷声告诫:“睡安分些,别抢被子。”于是便自个裹了被子背对这鹥鸟睡下了。
这本没什么所谓。夜浅冥默默安慰自己。一来鹥鸟非人,不过禽类,与她共枕没什么逾矩可言。而来她这幅相貌不过二七少女,发育尚未完全,便是留她一夜也同在枕边置个搓衣板没什么两样。
夜浅冥睡眠本浅,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将他从大梦中惊醒,更何况鹥鸟那不安分的睡姿。夜浅冥这边规规矩矩地躺着,鹥鸟却在那头翻来覆去,搅得夜浅冥烦不胜烦,轻喝一声:“再动就滚出去。”这下子才叫那鹥鸟没了声息。
数息之后,夜浅冥忽而感到床那侧一轻,紧接着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鹥鸟起身了。
总算是自觉讨了无趣么?夜浅冥暗自无声冷笑,不做动弹,只等那鹥鸟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了鞋,独自默默离去,并顺手帮他带上了门。
夜浅冥本以为就凭鹥鸟那个耐不住的个性,在门口站着不出半盏茶功夫,便又要死皮赖脸地贴回来钻了被窝——毕竟这两年里可都是这么过来的。谁料等到他睡眼昏昏,鹥鸟也再没回来扰他清净。他一面昏昏欲睡,一面强撑着意识想是不是自己话说太重了,想着想着终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长夜无梦,一觉好眠。
第二日清晨他是被挟着冷香的晨风凉醒的。他睁开眼睛时天光已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他惊异于自己竟有一夜能睡得这样香甜,回头时却看见鹥鸟满面憔悴困顿地支着下巴趴在他床边。
见他清醒了,那鹥鸟顿时打起精神来,献宝似的捧上一只雪霁初晴色的瓷瓶:“夜小二你看!这个好看吗!”
夜浅冥眸子轻飘飘地扫去一眼,目光却定住,再也挪不开。
瓷瓶虽清丽漂亮,却留不住他的关注,他的目光已为瓷瓶中稀疏斜插的几只红梅牢牢吸引住。那红梅花枝虽有些衰败,但仍掩饰不去它原本鲜活夺目的色彩,灿若丹霞,仿佛映亮了整间昏暗的屋子。
“你……”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有些干涩,但那一定是因为初醒的缘故。“你这是什么意思?”
鹥鸟顾不得自己憔悴的神色,喜滋滋地炫耀:“我连夜飞去姑苏给你摘的。我厉害吗?我厉害吧!”
夜浅冥抬眼看了满脸写着“夸我夸我快夸我”的鹥鸟,又好笑,又心中酸涩,只能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昨天不高兴,”鹥鸟歪过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是我惹你生气了吗?——你说觉得姑苏的金陵红须好看,我便摘回来给你了。你不要气我了,好不好?”
夜浅冥一时竟然语塞。
现下已入露繁季,普通地方又哪里寻得到寒荒盛处才开得的梅花?天晓得这只蠢鸟飞了多少山头跑了多少路,才折回了这样一枝将败不败的梅花赠给他。
于是夜浅冥又问:“既然如此,那你知道你哪里错了吗?”
鹥鸟诚恳又无辜地摇了摇头。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与无力感忽然涌上夜浅冥心头。
他能对她说些什么呢?他又能让她明白写什么呢?她是天地自然生的无忧无虑的骄子,她怎么会通晓人情世故,他又怎么能逼她懂得世事无常。
他想说你折回的是千瓣朱砂(3)而非金陵红须,又想说我这份气你是怎样都消不去了,还想说你何苦难为自己。千般念想心头转过,终究出不得口,只伴着一声叹息咽了回去。
于是他只能说:“嗯,梅花很好看。我不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