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贰 少年游(1 / 1)
九州历四百五十五年,露繁季末。
梵家的大少爷难得造访濯心园,园子上下一片鸡飞狗跳。夜家的侍女慌慌张张地朝梵大少爷福了身准备去通报自家少爷迎接稀客,却被梵大少爷一挥手拦下,说不必多此一举,我来自是为给他一个惊喜。
殊不知此时夜二少爷的房内,情况是如何令人啼笑皆非。
夜浅冥原本起得早,春困半酣未醉,迷迷糊糊地拎着笔抄写《水经注》。抄到一半哈欠连天,脑子里糊成一片,于是开窗去透透气。
江南绵潮的春意扑面而来,烟雨气中传来起伏错落的摩擦声。夜浅冥伸头出去看了看,正巧见他兄长在庭院里制弓。榆木香与打磨弓身发出的声响混在一起飘出老远。
兄长真是勤奋,怕是卯时便已起来制弓了。夜浅冥想着,也不敢再懈怠,关上窗户伸个懒腰,准备回去继续抄写经书。谁料刚一转身,便听见屋里哪个角落有些动响。于是夜浅冥动作一顿,细听起究竟是哪路动静来。
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仿佛是凉榻底下有窸窣动响声。夜浅冥拢了拢一摆,放轻了步子挪向凉榻边。
似乎是听见他细碎的脚步声靠近,藏在榻底的东西迅速没了动静。夜浅冥只当是鼠类或野兽,既不觉该予重视,又懒得惊动他人,自个儿拢了外衣伏身蹲下。
蹲下后他动作忽然顿了顿,垂下一双黑曜石似的瞳子转了一遭。
榻边的地上有东西。那是零散细碎的沾血的绒毛,纯正的银朱色,火锋一般灿烂夺目,只触以目光亦觉得无比温暖。
他拈起捻了捻,精纯澎湃的暖意从指尖蔓延开来。
好东西。他想。看来凉榻底下藏了什么不得了的玩意儿。
正待他欲看往榻底的那一刹,一只白嫩的手悄无声息地撩起垂下的被单,轻轻抵在了他颈侧。
“嘘……”床底下的东西小声警示,一双明亮的眸子在暗影中熠熠生辉,眼神认真而严肃。“不要动。”
夜浅冥眉头跳了跳,指尖一松,朱绒滑落。
床底那物发出窸窣蠕动声,伴着“嘿咻嘿咻”的喘息。挪了好一会儿,夜浅冥才终于看见了它的真容。
看相貌,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生得俊俏可人。冰肌雪肤,乌发明眸,神情灵动而讨人喜爱。她侧趴在榻底,动作显得艰难,好容易从榻底支起半个身子了,从被单里露出半片颜色艳丽夺目的饰羽云肩。
“你是什么人?”夜浅冥低头问。
“先不能告诉你。”她一脸认真地说。“你是谁?知道风宪司(1)吗?”
夜浅冥垂眼瞥了小姑娘看起来毫无威胁力的白嫩爪子,心觉好笑,却并不多言,逐字逐句地依着小姑娘的问话做了答:“敝姓夜,夜浅冥,西京人士。风宪司曾有耳闻,乃是陛下亲信的近侍。”
“喔,”小姑娘点点头,视线隼爪似的抓紧他不放。“你和风宪司有关系吗?”
夜浅冥笑了笑:“在下不过一介商贾,如何高攀得起。”
小姑娘若有所思地呆怔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又问:“你不要也欺负我好不好?你向祝融神君(2)发誓不伤我,我就放过你。”
“好,我发誓。”夜浅冥也识不得祝融又是哪位神仙,懒懒随口应下了。“只要你无害人之心,我便绝不伤你。”
小姑娘仿佛这才满意了,收了小爪子吭哧吭哧地从榻底下爬出来,拍拍朱红罗裙上的灰迹。夜浅冥起身微侧,让开地方供她爬出,看她用并不娴熟的姿势走了两步,啪叽一声摔在了地上。
她红着眼睛转过头指着膝盖控诉:“你们人的腿骨怎么是向前弯的呀?”
夜浅冥一怔,旋即失笑,拢了袖子掩面低低嗤笑起来。
说得好像谁能把膝盖骨朝后折去似的?
可是笑着笑着他又笑不出来了。
这个小姑娘言语举止不似常人,提及风宪司神情间有深深的忌惮。再配合以自己在榻边发现的朱羽……
这小姑娘身份不简单,恐怕与妖魔扯不清关系。
思及此处,夜浅冥敛了面上笑意,再度问到:“我已依言照做,你现在可否告知我你的身份?”
小姑娘愣愣眨了眨眼,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不曾回答对方的质询。她十分努力地撑着榻沿爬起来,自傲地拍拍胸脯说:“我乃九嶷之山五彩之鹥(3),南荒图腾,祝融神使。我与我的族人在北徙途中失散,遭到风宪司的袭击受伤,暂借此处疗养。你可否收留我一段时日?”
这一段话说得极不熟练,颠三倒四、衔接不畅,还带着股浓浓的楚南口音,只有第一句自我介绍还算得上流利。夜浅冥废了好大功夫才将她词句里的意思弄明白,略一挑眉,整了整衣纹:“我乃商贾之后,不为无利之举。你若求我收留,可有宿资?”
能招来风宪司追捕,这东西身份不是一般的麻烦。夜浅冥本意只是寻个借口将她逐出去,谁料那只鹥鸟低头思索片刻,竟真点了点头。
“我有的,”她说着抬起手,咳嗽数声,一颗滚圆赤红的晶珠便自口中落入掌心。她左右端详,似乎十分不舍,最后一脸忍痛割爱的神情将晶珠递了给夜浅冥。“这个借给你用,够不够?”
……你从嘴里吐出来的东西,让我用手去接?
夜浅冥嫌恶地皱了皱眉,犹豫再三,抽出手帕托过晶珠,用力擦了好几下,确认擦干净了才小心翼翼地拈起珠子观察。
珠子甫一入手,与朱羽相似的纯粹暖意流入四肢百骸,浸润心腑。夜浅冥舒适地喟叹一声,心道此物绝非凡品,又抬起晶珠对着窗外晨光细细观察。
晶珠琉璃通透,赤红如火,珠中赤光璀错星烁,此起彼伏,看得夜浅冥眉头一跳。
……竟是一颗价值连城的随侯珠(4)。
随侯珠他也见过,要么就是品质低劣,要么就是残缺不全。难得见到一粒纯粹剔透而又完整的随侯珠,他原本要逐鹥鸟出去的心思一下子就动摇了。这珠子他确实需要,需要得紧。他天生寒弱的体质已经再拖不得,若没有功效近似的阳性天才地宝温养,怕是熬不过弱冠。
他将晶珠再三把玩,心念转动间无数想法自脑海略过。最终他一拢长袖,随侯珠自指尖滚落入掌心,苍白瘦削的五指收进阔袖里。
既然决定要掺合这等麻烦事儿,怎么也得多榨点油水出来。
“这么一颗小珠子,哪里值得在下冒着得罪风宪司风险收留你?”夜浅冥微微俯身,讥讽笑道。“若想求得帮助,怎么也得拿出点诚意来。”
鹥鸟听他这么一说马上急眼了。她本就是强装来的镇定分崩离析,一跺脚就扑了上去:“那是我的内丹!你不要还我啊?!”
夜浅冥未料到这一出,闪躲不及,脚步踉跄间居然被鹥鸟扑倒在榻边。他下意识地收起握了随侯珠的右手,那鹥鸟又不依不饶地压在他身上,伸爪子追过来抢。
支呀一声门轴转动声响起,清朗的男声和着脚步声响彻书房:“夜二——”
声音戛然而止。
闯入屋中的不速之客梵家大少爷站在门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这个,眼珠子转了一遭,眉眼最后弯成新月狐狸似的笑起来。
他手里折扇啪地一打,展了开来,半掩着面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神情来:“哎呀哎呀,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被来历不明的红衣少女压在凉榻边上衣衫不整的夜家二少爷:“……”
好极了,这下可真是跳进河水里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