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壹 画堂春(1 / 1)
九州历七百五十五年,炎荒季初(1)。
风起。一行柳丝扬落,惊飞莺雀无数。
濯心园(2)中,乌发束起的青年羿官(3)踏着飒飒生风的步子跑过青石长径,一脚踏在太湖石上,翻身腾空越过这道屏障。
被他穷追不舍的灰犹(4)惊恐地吱吱尖叫着冲进园林更深处,灵巧的犹身攀缘树木左闪右躲,一时竟让人眼花缭乱。
青年羿官咬紧牙关,紧盯着灰犹不放,额角细密的汗珠渗出。
青苔生古道,梅雨湿廊桥。濯心园里暗道崎岖,处处难行。青年羿官几次险些失去灰犹的踪迹,恼火不已。他一脚蹬在假山顶跃上廊檐,踩着黛瓦大步飞奔,衣袂猎猎。
灰犹四下乱窜,直奔向湖畔,眼见着就要闯进四面透空的凉堂,动作一僵,似乎要绕道而行。青年羿官站定在长廊檐角,秀挺的眉眼一凝,抓紧时机提弓搭箭,瞬息间飞矢如流星激射。
灰犹腰身未拧过去,眼看着就要中箭。谁料堂里有人轻笑,拈着云子的指尖一转,湖水随念旋动,波澜浮光粼粼。
冰箭如潮,立作风屏生生截下流矢。战机稍纵即逝,灰犹终于转过腰身扑向堂后,一息不到便没了踪影。
狩猎被打断的青年羿官气得从檐上跳下来:“你这是做什么!”
远清堂里的人轻叹一声,未答。冰屏融释,沿着堂前青石板路的缝隙流回荷池中,沦纹回漾。
气急败坏的羿官提着弓朝临水凉堂走去,正要进入堂中,却被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按住了肩。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五指细长苍白,指尖尖巧,指甲修剪得十分圆润得体。手指的线条流畅而有力,覆着薄茧,大拇指上戴了只看着很有年头的犀角谍。
坐在远清堂里的园主人指尖云子敲盘,脆响落定。于是他抬眼看了看远清堂门口的人。
提弓的是一名弱冠出头的青年,长发因为长时间的追猎而凌乱。他正喘着气,双颊发红,怒视着堂里的人。
园主人的目光只从他身上轻飘飘地扫过,便落向另一处。他投落目光的方向正有一位少年从青年羿官身后走出,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面容清秀的少年亦是一身羿官狩服,玄衣赤纹,在衣角绣了熠耀凤纹,华贵昭彰。肩上的饰翎云肩与繁复的凤凰暗纹无一不示出他尊贵非凡的身份。
“呀,失礼了,真是抱歉。”少年模样的人弯着柳眉,笑容无辜。“三青正准备转千羿官,考千羿试(5)呢,不想竟惊扰了冰夷君(6)……冰夷君宽宏大量,想必不会与一个孩子见识罢?”
白发貂裘的园主人眼帘微垂,神情讳莫如深,音色是吴语特有的柔婉:“太侯客气了。”
羿官太侯(7)斜眼给青年羿官递去一个眼神,青年便抿着唇愤愤退下。羿官太侯这才似笑非笑地转回视线,朝园主人问话:“虽说误入濯心园是三青的过失,但打断了千羿试放跑了妖魔,冰夷君也总该给个交代吧。”
“自然……”被称为冰夷的园主人推了推玛瑙棋盘,示意下人收拾妥当。“若不嫌弃,太侯不如坐下喝杯茶?我濯心园从不怠慢客人。”
羿官太侯欣然应允:“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都说濯心园是吴州最气派的园子,濯心园的亭榭是吴州最精致的亭榭,濯心园的主人是吴州最神秘的人。
而传言中最神秘莫测的园主人此刻正坐在羿官太侯对面,用银缎挽了与冰雪色似的白发。白发被远清堂四面通透的风拂过,从中露出白皙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他左半边面容大都掩在鬓发中看不真切,但即使只看得见右脸,亦能使人人赞叹俊美无铸。
羿官太侯凝视他许久,神游天外,一面想着真是好看得不得了,简直像冬阳下的冰棱一样闪闪发光,一面又隐隐有些畏缩,坐下是坐下了,茶也有侍女奉上了,却尴尬得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正当他进退两难只得装作品茶赏风景的时候,园主人开口了:“三青千羿试虽说失败了,但也是因着我的干预。若无我那一道冰壁阻拦,想必灰犹已是他箭下亡灵……太侯便看在我的薄面上算他过关罢。”
他的声音是吴语柔软清婉的调子,清凉温润又柔肠百转,听得羿官太侯背脊一颤,强自镇定着打哈哈:“应对狩猎过程中出现的所有突发事故也是考核中的一项,失败便是失败,没什么二话可说的……不过既然冰夷君都这样说了,那就算这小子运气好,勉勉强强过了关吧。只是来日再加试一场必然是少不了的。”
“太侯也真是严厉。”园主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话说回来,太侯不必见外,敝姓夜,夜浅冥,字景之。太侯若不嫌弃,唤我景之便可以了。”
“喔,景之。”太侯笑了笑,看似自在的笑容中暗藏几分局促。“你的名字很好听——你也不用敬称我,我姓楚,楚静渊。叫我静渊就好了。”
互通姓名后,远清堂里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羿官太侯强迫自己移开聚焦在园主人身上的视线,装作四处看风景。
远清堂四壁镂空,雕花的窗棂间有清风徐来,荷池与木樨花暗香浮动,清澈馥郁。园林秀丽的景观自窗格中漏出,仿佛四壁都嵌了画卷,美不胜收,使人心旷神怡。
清幽且秀气的景色。美丽而不失端庄,内敛而不失葳蕤。正如园主人沉默而内秀的性子,华彩尽敛,不显山不露水地藏着锋芒。
羿官太侯正胡思乱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园主人已经屏退了下人,沉默地亲自为他续了一杯茶水。白发青年悄无声息地将紫砂壶放回原处,曼声问道:“静渊对风荷池很感兴趣?池里的水引自笠泽(8),庭中山水仿了泽中岛屿的风光……寻着空闲了,我可以带你去笠泽游览一番。”
少年羿官微怔,旋即笑着摇了摇头:“逐日司事务繁多,我哪像你有这闲暇功夫。到是景之好大的本事,莫说笠泽,便是想引河水到江南来填这池子,只怕也是弹指之功罢了。”
说着说着,羿官太侯自己的声音却渐渐弱下去。
可不是么。
河水冰夷,天署神明。
他是如玉的君子,端方儒雅,出水青莲似的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羿官太侯忽然无端地心生出些许敬畏来,再也不敢直视园主人的眼睛。
羿官太侯似乎忽然意识到这里不是一个适合他出现的地方,登时有些坐立不安,犀角扳指摩挲在白釉上,晶莹光洁的瓷茶盏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
园主人很快注意到了他的忐忑,无声地笑了笑,拢了拢身上的貂袍:“时候不早,静渊也该回逐日司(9)了罢?否则你的属下该逮我去问罪了。”
“嗯?哦,也是。”羿官太侯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那便不叨扰景之了,改日再来拜访。”
园主人颔首,正准备唤下人送客。羿官太侯摸摸鼻子尴尬地说不必麻烦了,我识得路。
羿官太侯起身刚走到门口,园主人忽然又叫住他:“——楚静渊。”
羿官太侯身子一僵,转过身来强笑着问:“怎么?”
园主人无声地勾起唇角,温润笑容压得羿官太侯心底发慌。
“你若想来赏景,只管来便是。若想找人谈天,我也随时奉陪。”园主人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只要你进我濯心园,便是贵客,不需要再寻乱七八糟的借口。”
羿官太侯愣愣地听完了这段话,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支支吾吾地应了声好,落荒而逃似的跑出了濯心园。
羿官太侯刚刚跑出远清堂,一名身着侍女衣裙的女子便自屋外转入堂中来,莲步摇曳着朝园主人走去:“神君若是嫌羿官太侯恼人,叫我等随意打发了便是。左右一个俗世王侯,又何必……”
“我何时说过嫌他了?”园主人语气忽然变得冷冽寡淡,眉间仿佛积雪。堂里地板凝霜,瞬息便冻住侍女的鞋跟,使她险些栽个跟头。“不过一介俗世王侯?他是什么身份,又岂是你们可以胡乱嚼舌的。”
侍女一惊,柔顺地低下头:“是文鱼多嘴了,还请神君责罚。”
园主人轻哼一声,拂袖融去满堂霜雪:“若有再犯,休怪我不念旧日情面。”
那名唤文鱼的侍女喏喏应是,收拾了桌上茶具,匆匆端出去了。园主人独自坐在堂中遥望羿官太侯离去的方向,荷池清风四面通透,隐去叹息声幽幽。
灰头土脸的三青回到濯心园门口,候在那儿的千羿官白鹄正低头转着鹿骨扳指,见他出来,调笑道:“怎么,被太侯甩脸色了?”
早已与他同为千羿官的三青白他一眼:“我真的不是很懂太侯究竟在想什么。”
“这有什么不好懂的——红鸾星动的人都像傻子。”倚在墙边的白鹄站直了身体,拍拍他的肩膀。“你进去的时候没看见吗,冰夷君披的貂裘是从去年寒荒年央节时太侯亲自去猎的雪貂身上扒下来的,冰夷君喝的茶是太侯雨前去钱塘湖亲自带回来的,冰夷君用的云子棋盘都是太侯在滇南劫回来的……”
“我懂我懂!”三青捂着脸痛苦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太侯宁可每个月找好几个不同的借口‘误闯’濯心园也不肯从正门堂堂正正地走进去……”
“哎,这你就不懂了。这叫情趣。”
“妈的我只感觉到了蠢……”
于是,刚刚慌里慌张地从濯心园里逃出来的羿官太侯一到园子门口,正掂量着自己刚才的言行是不是太尴尬太丢脸着呢,就听见了属下愤懑的抱怨。
于是苦着脸的羿官太侯把柳眉一竖,大步流星地踏出了濯心园:“三青,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要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
年轻的千羿官一僵,立即收声立正。
一名二八年纪的少年训斥已过弱冠的青年,这幅情形着实诡异。但在场每个人都不觉得可笑,羿官太侯正怒视着三青,三青低敛着眉一脸乖巧模样,白鹄则仰望天空,假装看风景。
羿官狠狠瞪了三青一眼,恼怒地扔下一句跟上,就大踏步地拐进了巷子里。
三青立马一垮双肩跟了上去,嘴里还碎碎念着:“不就是一个商贾嘛,有什么好稀罕的……”
不过一个商贾?跟在他旁边的白鹄闻言呵呵一笑。保持好现在这幅态度啊,日后可有你跪下喊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