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从来福祸相依偎,无有严冬何来春(1 / 1)
一方麻席,三方围墙,五道栅栏,七窍断肠。
两条人命,四面楚歌,六道轮回,八百孤寒。
横批:十分无聊。
摸着地上写的字,他忽的摔了手中的木枝。
何昭明啊何昭明,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写什么狗屁不通的对联!
他把整个人贴在冰冷的墙壁上,五指乱抓着,直到感官都麻木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由站立变成了跪着。
他的听觉也麻木了,时而感觉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往他的耳朵眼里面钻,时而又觉得整个环境都安静得好像死了一般--就连他自己也是死了,魂魄飞了起来,俯视卑微渺小的肉身。
何昭明啊何昭明……你怎能如此丑陋,如此肮脏,如此不堪……
怨不得别人一个二个从没有谁拿正眼瞧过你,就连你自己不是也看不下去了么?
你清高,你孤傲,你自诩才高八斗满腹学识,终究不还是平头白身。
他惶恐,他无力,他痛苦,他怨恨。他所以活该被屈打成招,便是死了也是没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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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大人,牢房内又暗又脏,怕是污了大人贵体。”
“周大人不必担心,本侯征战沙场多年,什么血啊污啊的见得多了。这番也不过是想看一看究竟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本侯眼皮子底下犯下如此罪孽。”
“原来如此,是下官唐突了,大人请,大人请……”
牢□□进一束黄色的光亮,曹孟其踱步走到关押着那何姓书生的牢房前。
周尚全原本有意作陪,奈何此时衙门前的鸣冤鼓咚咚咚地响了起来,只得转身出去了。
曹孟其左右看了看,道:“里面也太黑了些,怎么不多点几盏灯?”立时有狱卒去将所有的蜡烛都燃上了。
许久未曾见到亮光,牢房里的人有一瞬间的晃神。
“便是你杀了素月和竹香?”曹孟其问。
“冤枉吶!”那人犯忽的像个蚱蜢似的跳了起来,“我没有杀人,没有!”
“可是外面的人说就是你杀的。”
“那是他们血口喷人,我……我……小生十年寒窗,诗书礼律早烂熟于心,怎么可能做出此等……禽兽之举来!”
“你站起来。”曹孟其道,“一直低头看人,本侯很累。”
何昭明失败了一次,但也算迅速地把身子支撑了起来没有倒下。
曹孟其道:“有罪之人理应严惩,无辜之人不当含冤,本侯要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严惩有罪之人、洗刷不白之冤。因此倘若你真的是冤枉的,本侯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何昭明两手抓住栅栏:“大人愿意信我?”
“信与不信,看你是否实话实说。”
何昭明连连道:“小人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本侯问你,竹香死前,你可见过她?”
何昭明低下头去:“见……见过的。”
“她的样子可还正常?”
“似乎心事重重,小人问竹香有什么心事,她说是老爷交代的活儿还没干好……我觉得她是在敷衍,但是见她不情不愿地,就没有追问。”何昭明想了想,忽然两眼一亮,“对了,她还交给小人一样东西,是幅画儿。”
曹孟其眼睛也亮了:“一幅画?现在何处?”
“小人的东西都被衙门的人抄走了,那画……不晓得还在不在。”
“你可记得上面画了什么?”
“记得。”
“快拿纸笔来,你给我依样画下来!”
差役寻了纸笔过来,何昭明就着烛光,一笔一笔地画了出来,双手献给曹孟其,后者拿来一看,不禁摸了摸下巴:“书生,你可看得懂这画?”
“小生愚笨……不懂。”
“算了……既然是临死前所赠,必是关键之物,本侯且收着。”
曹孟其便要走,何昭明连忙追问:“大人可千万要救小生啊!”
“书生……”曹孟其转头看他,“若是出去了,你打算做什么?”
“天下读书人所愿,无非是科考及第,平步青云。”
“那你打算做什么官呢?”
摇摇晃晃的烛火之下,何昭明文质的面孔似乎跟牢房墙上的石头一样变得坚硬了起来。
“自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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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大碗,碗内满满当当,碗面上浮着三道热气。
“这是什么迷?”姜黎对着曹孟其差人送来的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既然说是与案情有关的,肯定藏着重要的信息……也许用一些特殊的方法处理,就会浮现出字来?驸马爷从前打仗的时候,可曾传过密信?”左师行一边说着,一边把纸条拿到火上。
“别逗,这是别人描的,又不是本来的那张。”姜黎一把抢了回来。
“也是……如果有什么玄机,也只能是在画里了……可究竟是什么呢?”左师行盘算着,“一碗粥……腊八粥?释迦摩尼食腊八粥后静思成佛?”
姜黎暗中皱眉:史家茉莉是啥?
“不对,好像扯不上关系……放马过来,你们北狄有什么关于粥的典故传说吗?”
姜黎笑:“国师爷才高八斗,怎么倒请教起了我这不学无术的莽夫来?”
左师行做了个捋胡子的动作:“不耻下问,不耻下问。”
“你别说,这人画画的水平真高,看得我都饿了……咱们向店家要两碗粥吧……粥……粥……粥……”姜黎重复了好几遍这个字眼,左师行都以为驸马爷魔怔了,只见姜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难怪啊难怪,难怪你们这些才子大官,一个个都想不出来!”
左师行再仔细看了看那画,也跟着笑了:“咱们都被这画工骗了。原先画这画的竹香,可是连字也不识的,所以她想传达的信息,也一定简单到只有将脑子挖出一半来才能想通。”
“一碗满满当当的粥——”
“周(粥)、尚、全!”
“哦天啊我真是个天才!”姜黎激动地跳起来,使劲一巴掌拍在左师行肩头,差点抽得他转了个圈儿。
左师行扶着额头:“下次……击掌就成……”
从竹香留下的信息中晓得了真凶的身份,接下来的事情推导起来就顺水推舟了。
周尚全因为某些原因而杀了素月,而竹香又因某些原因而知道了这件事,却没有告发,而是留下线索在青梅竹马的何昭明处,期待自己死后能够有人发现真相。
“为什么会有这种傻瓜搞出这么傻瓜的谜团来啊!”姜黎一摔纸条,“为什么不能直接告发姓周的?”
“周尚全位高权重,小小奴婢,怎敢与之抗衡?”左师行道,“只怕这姓周的地方官平素里也没少做坏事,只是天高皇帝远,没人能管得了他……这番钦差巡访,他怕是向下面的人都施了压,更加没人敢告发了。”
“因为害怕吗……所以就让真相烂在肚子里?”姜黎摇头,“她又怎会想到,缄默不语仍然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她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左师行道,“驸马爷或许不知大汉律例,但总归听过‘亲亲得相首匿’吧?”
先圣曾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先朝帝王以此定下“亲亲得相首匿”之条,意为五服以内之亲,犯罪者不可告发,官府亦不可追究其隐瞒之责。
亲亲得相首匿传至大汉,写入《五都律》之中后,还衍化出了新的内容,即奴不可告主,但有妄言,当庭杖毙。
姜黎摇头:“实在是……不合理……明知主子有罪,为何不能直说?”
“驸马爷觉得不合理,也改变不了它乃律条所定的事实。对于汉人来说,这便是人尽皆知的。竹香从小接受这个道理,不论自家的主子做过什么,都未曾想过去向官府告发,更何况周尚全本人便是一郡之守呢?”
“汉人的某些规矩……我实在是不能理解。”姜黎喃喃道,忽然抬头看着左师行的狐狸脸,“国师爷又为何这样说话,难道国师爷同我一样并非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