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春夏秋冬留不住,只盼人生如初见(1 / 1)
按照汉朝的年历,这一年该是隆正四年。这一年,北狄与汉朝明面上正是相安无事的时候,百姓互通往来,商队出而复入,边城一派平衡的气氛。
时值元宵佳节,婢子小厮东西奔走打点,府内忙成一团,处处可见欢声笑语。
檐廊转角处,有一红一绿两名婢子,那红衣的正借了矮凳,往檐上挂灯笼,绿衣的便在一旁教她:“再过来些,再过来些。”
二女合力之下,灯笼终于端端正正地悬在了檐角,红衣婢子从矮凳上跳下,满意地点着头,又回头一看,府内处处张灯结彩,不由得道:“若是到了晚上,这灯火亮起来,该多好看啊!”
“可不是么!”绿衣婢子道,“要我说呀,咱们从汉人那学来的做派,还真学对了。这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多有气氛吶!”
“要是再搭个戏台子看戏就更好啦!”红衣女子摇首叹道,“只可惜,夫人不爱铺张,今年肯定是看不成了。”
“我记得两年前的元宵节,老爷难得地留在家中过节,便请了戏班子来的。那耍杂技的可厉害啦,碗口粗的宝剑,杨着脖颈就吞下去了!”
“可不是么,还有那耍柔术的,你说人的身子怎么能够那么软!”
“对对对,身子团得跟个四脚虫似的,偏偏还能走路。我记得少爷还闹着要学来着,结果愣是扭了腰,几天没能动弹!”
“就是就是,老爷怪他胡闹,还好好训了一顿呢。说起来少爷今年也有十三岁了,那身量已经往开了长啦,你瞅着,过上个三俩年,准保是个英气勃勃的小伙子!”
绿衣婢子见红衣婢子红扑扑的脸蛋,不由得笑了出来:“少爷也到了少年的年纪了,该是时候……那个了。你跟少爷混得要好,你说,老爷会不会让你去帮少爷……那个呀?”
“瞎说什么?羞羞羞!”红衣婢子刮着脸皮,转过身去不再看绿衣婢子,眼神却飞到了主人家的住所去。
只可惜,今日是看不到少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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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阳明明有寒梅城之称,到了这儿,梅花却一枝也不曾见着。”一身商贾打扮的青年扶手立于石阶上,望着一院的雪白,失望地道。
青年身后,是同样穿着的年轻人,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剑眉朗目间有着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英气。听到青年如此感叹,不由道:“大哥怎么忽然跟个念书人似的说话?”
青年道:“曹威,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么?”
“嗯……”曹威皱眉想了想,“是个难题,想不出来。不过这跟咱们没什么干系啊!”
青年的脑袋极其细微地摇了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谁能说这看似遥远的两桩事情就真的没有关系呢?”
曹威端端正正地行礼:“大哥说得是,曹威受教了。”
“不过既然想也想不得答案出来,干站着也没什么意思。今儿可是上元,你我弟兄二人虽身在异乡,也要好好过个节才是啊。”青年这么说着,伸手拍了拍曹威的肩膀。
曹威受宠若惊地挺直了腰身:“大哥说得是,小的这便去叫店家准备好酒好菜。”
“光酒菜岂能够?你再去街上,买鞋好东西回来。转过两条街去有户姓王的人家,卤得一手好鸡鸭,带两只回来你我弟兄尝鲜。”
“是!”曹威站得笔直,高声应道。
同大汉一样,北狄也过正月十五,过法却不一样——汉人过的是上元,正是天官降诞赐福之时;北狄过的是元宵,乃是合家团圆之日。
因此,虽是节日,这雁阳城内却不像汉人的城市那样热闹。
当然,北狄人对待元宵节的这份冷淡,跟寒冷的天气也是脱不了关系的。曹威此刻走在街上,只觉得整个衣领都盛了雪,正一点一点地渗进他的肌肤和骨髓里。饶是他身子骨结实,也不禁发起抖来。
怎么可以如此之冷!
曹威不由得加快脚步,只恨不得立刻飞到王屠户那儿去。
远处传来马蹄声,曹威转头看去,只见一人快马加鞭,横冲直撞地过来了。待那人近了,曹威让过身子,放他过去,往前一看却吓了一跳!
只见马蹄前方,有一少女正横着穿过路面,少女怀抱得满满当当,视线受阻,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丝毫未觉!
曹威拔腿奔去,一个饿虎扑兔,抱着少女滚向边上。
待马蹄声从耳边掠过,曹威放开怀抱之人,问:“小妹妹你没事吧?”
那少女两眼直直地盯着他,曹威一见她呆滞的眼神,心中叫道:坏了,这姑娘被吓傻了!
再说那骑马之人已勒住缰绳,下马查看这边的情形。少女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薄薄的嘴唇动了一下:“啊,不好。”
未等曹威意识到现状,他便感觉手腕被大力一扯。
“快跑!”
银铃般的纤弱声音传入耳中,曹威一呆,踉踉跄跄地在少女拉扯之下爬了起来,又跟着她拔腿狂奔。
少女跑得非常快,曹威一度怀疑自己会被甩下。不过他们最终还是一同跑入巷子之中。少女一把将曹威整个人甩到墙上,才松开手。
曹威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好容易才缓过劲儿来,低头一看,手腕就跟脱臼了似的软绵绵地垂下来。
回头一看,那少女跟个狗儿似的蹲着,正将脑袋探出去查看。
“很好,没有跟过来。”少女出声,又是银铃般美好的嗓音,曹威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
少女站起身来,曹威才看清楚,原先单看脸庞以为尚且幼小的少女,论身量已经不低,正是豆蔻般美好的年纪。
“刚才真是好险,你没事吧?”
听着少女的询问,曹威哭笑不得,忽然间觉得救人者跟被救者的地位颠倒了过来。
“姑娘,你……没受伤吧?”
曹威先是见到少女瞪了瞪眼睛,又看着她两手摸过小巧身体的肋部、胯部、双膝——都是最易受伤的部位。
“看来是没事,倒是小哥你……”少女伸手指了指,“似乎崴了脚腕。”
曹威这才开始感察觉到从脚踝处传来刺痛的感觉。他感受了一下,确认是骨头脱臼了,便一屁股坐下,自己把骨头正了回来。
少女“咦”了一声,蹲下身子:“你,不是普通百姓吧?”
曹威猛地抬起头来,警觉地看着她。
“这正骨的手法,流传于行伍之间。只因行军时条件简陋,才会采用如此粗暴的手法。”
曹威只觉后背有千万根针在扎,麻麻的,凉凉的。若是少女发觉了他的身份,也只好……
少女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的笑了出来。
“你不用怕,我不会去告发你的。”她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实话实说,我也是偷偷溜出来玩的。既然咱们同病相怜,就互相帮个忙,谁也不要说出去见过谁,好吗?”
曹威眼珠一转,知道她以为自己是从北狄军中偷跑出来的,忙不迭地点头。
少女拉着他的手掌,和自己的手掌拍了一下:“这就说定了。”
她刚松手,曹威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少女低头看着他的举动,半天才抬头道:“你这算是轻薄吗?”
“哎?”曹威见少女自顾自地摊掌、握拳、摊掌、握拳,似乎是在思考这个时候该是一巴掌扇过去呢还是一拳头揍过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如何失礼。
既然都已失礼至此,他索性把少女的另一只手也抓了过来:“我叫曹威,今年十八岁,尚未有表字。”
少女“唔”了一声。
“姑娘……可否告诉曹某你的名字?”曹威问。
“哦……”少女想了想,道,“我叫阿梨,梨花的梨。”
所谓故事就是,十八岁的少年遇见了十三岁的少女,惊鸿一瞥后便在自己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只是曹威终未来得及说出后面的话——他询问少女的姓名,是为了有朝一日上门提亲。
然而当一些岁月过去,记忆因时间的流过而变得含糊,竟变成了二人互许终身了。
后话不谈,且说回隆正四年的正月十五。曹威与阿梨分别之后,不敢再耽误时间,急匆匆地赶去买卤菜。
那姓王的商贩,一见曹威来,立刻招呼开:“小哥又来了,今儿个依旧和往常一样么?”
“嗯,店家,麻烦来两只整鸭子,要最肥的。”
“好嘞!屋里放着的肥,我去给小哥拿两只!”
姓王的说完便进屋去,出来时手里提了两只卤鸭子出来。曹威摸了摸鸭子鼓鼓的肚皮:“果然很肥,店家,多谢了。”
曹威拎着鸭子回到客栈,敲响青年的房门。青年放了他进来,仔细确认过外边无人后,方才合上门。
鸭子的肚皮上有一道缝,青年伸二指入其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竹筒来。
青年从竹筒内取出一张布条看了,放在烛火上面烧掉。
青年在坐这些事情的时候,曹威就一个人在那儿挥舞着鸭腿:“啊,大哥,你看这鸭子多肥啊!快吃,多吃点!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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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哎呀,已经不能吃了……
阿梨蹲在之前被人推倒的地方,摇头叹息——怎会有人突然就撞过来的啊?不光弄得一地狼藉,还害得她差点被师兄看见了!
她明明计算得清清楚楚,照这步速走下去,刚好能够避开马匹的,那姓曹的真是……多管闲事。本想冲人发泄一下怨气,奈何那人也是好心,反而说不得了。
难得的机会啊……
少女对着沾满尘土的糕饼,默默地在心中哀悼了一番,决定重新去买一份,伸手入怀中,却是吓得脸蛋惨白。
钱袋子……不见了……
就说怎么会有如此多管闲事的人,原来没安好心!啊啊啊可恶的小贼!居然还趁机轻薄了她,早还是该一拳抡过去的!
阿梨心中虽然愤愤,又想人都已经不知道走哪里去了,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最后只有灰溜溜地回家。
麻利地翻墙跳进院子,一头撞开房门,刚要扑进娘亲怀中好生软玉温香一番,抬头却见到一张臭脸,立时吓得三魂飞散、气魄转生。
“父……”
刚喊出一个字来,火辣辣的鞭子已落在身上。她来不及去想父亲大人为何今日会在家中,只有用手臂护住要害,一动不动地承受。
护在身上的母亲都说了些什么,她也听不见了,脑中只有那浑厚男音气急的训斥:
“我姜世昌没有女儿!只有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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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多日,时戎终于按耐不住,向师父询问那日并没有见到正面的少女的下落。
姜世昌眼皮一沉,又扯出笑容来,道:“那锦囊已交还给人家了。巧了,那姑娘正是柴尚书家的女儿,今年一十四岁,比你只小两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