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左师行八字洞玄,何昭明怒而赠扇(1 / 1)
长安城内有一座莲心观,说是宫观,却不过只有一座庙堂,院中有合抱之木,并着一方莲池。虽说清静,却并不落败,碧瓦朱甍、丹楹刻桷,若是蒸腾起少许雾气,便如天上琼台似的。
每每来莲心观宣旨,想到可能会见着观里住的那位大人,秋真心里都有些忐忑。
要说这位大人,那可是当今天子见了也要礼遇三分。
不为别的,只因大汉天子尚道,而莲心观里住的恰恰是大汉最有名的一位道士,复姓左师,字公淮,号合木道人。
身为当朝国师,王室婚嫁之前,左师大人要问八字;汉师出征之前,左师大人要占吉凶;天子丧葬之礼,左师大人……照例要和嫔妃、宫人一块殉葬——不过当今天子尚值壮年,这种不吉利的东西,做臣子的还是不要去想比较好。
要说起这位左师大人,也不得不提到左师大人的面容,那可是同冠武侯王辽的武艺、名伶苏若绛的年纪,并称京城三难的巨大谜团。
只因这位左师大人在人前总是以金丝面具覆面,即便面见天子时也不取下面具,人们只能通过身姿和下颌来猜测他的容貌。而左师大人的风采实在斐然,许多人家的年轻女儿见而倾心,想极了要一睹真容,甚至有人思念成疾。传言曾有一位武功高强的采花女贼偷入莲心观窥得左师大人更衣洗浴,见到他天人般的姿容不忍玷污,竟当场自废轻功,发誓再不做这等龌龊之事,竟到城外的白衣庵落了发。
秋真也听说过这传言,对左师大人的真面目亦是十分好奇。
接待秋真的是左师大人身边的玉名童子,一身蓝色的对襟袍服,玄色大带,十四五岁的年纪,脸上已有了几份清俊,眉心正中又有一点鲜红的朱砂,瞧上去仍旧是个可爱的童子。
“粉琢玉器的,好像观音娘娘身边的金童一般。”秋真暗暗想道。
“秋公公,可是有事要找我家先生?”玉名眨了眨杏眼,笑嘻嘻地问。
“是陛下让奴送芙遥公主和驸马的八字过来。”
玉名便接过他手上的锦盒,又问:“今日上朝,陛下可做了些什么?”
“回玉名童子,北伐凯旋,北狄归降纳贡,陛下犒赏有功之士。”
“旁的人且莫说,冠武侯和曹将军都是怎样赏的?”
“冠武侯赏了良宅奴婢、锦缎玉帛,曹将军封了越武侯。”
“原来如此,多谢秋公公,秋公公请慢走。”
秋真还指望着打赏,却见玉名两手捧着锦盒,身子也挡在门后,完全没有请让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去拿钱,不甘心地向观内张望了一下,看来今日也是见不着左师大人了,心中既有些失望,也有些庆幸。
“秋公公,请慢走。”玉名又笑嘻嘻地说了一句,秋真回过神来,观门已在面前合上了。他摸摸鼻子,转身扬着脖子对随从的小太监道:“愣什么呢,快跟本公公回宫复命!”
锦盒盛放在软垫之上,又覆着织锦,玉名双手捧着进了屋内。
屋里只见得一名男子的背影,正对着镜子在脸上描画,等玉名合好门后,问:“手中拿的什么?”
玉名道:“芙遥公主和驸马的八字,叫先生算算。”
左师行揭开织锦、掀过盒盖,里面是两张签子,一张上书“李氏青镜”,另一张上书“姜黎天狼”。
左师行先瞧了芙遥公主的,念念有词地不晓得在算计什么,玉名直觉地没有过问。
左师行又瞧了姜家独狼的,口中发出疑惑之声:“咦?”
“先生,可有问题?”玉名好奇地问,就见左师行摸着光滑无须的下巴,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酉时呢?”
玉名一看,但见那纸条上分明写着“壬申年六月初八酉时一刻”,便又问了一道:“先生,这八字有什么问题?”
“玉名,你说这北狄姜家可有其他儿女?”
“不曾听说,否则也不会叫‘独狼’了。”
“那就怪了……这八字,年支为七杀,分明是生非老大,上面当有兄姐才是。时辰也不对,酉时一刻,按理是……”
“啊?姜世昌还有别的儿子?”
“你的反应太慢了。”左师行顺手抄过一柄拂尘来向他脸上扫了一下,“跟了你家先生我这么些年,怎么还是没学机灵?那姜世昌有没有庶子我不晓得,不过他这个儿子的八字倒真是有意思。”
“那先生您怎么回?”
“着急作甚?权且考虑一番,明日再回禀陛下也不迟。”左师行挑眉一笑,“今日天气不错,咱们进城去。”
玉名暗自摇头:自家先生能不能别顶着这张祸水似的面孔做这种表情?幸亏他玉名跟随多年早已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铁胆铜皮,不然被先生这一张脸皮盯得久了,看得血脉喷张,还真容易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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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宫后,姜黎并没有立刻回四方馆去,而是在长安的街市上面转了一转。长安号称天都,无上繁华,姜黎听闻已久,却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这百姓安居乐业的中原乐土。
街边的建筑不同于北狄,都是尖顶的,屋顶铺着晶莹的瓦片,屋檐的角落雕饰着花纹。商铺酒楼、茶舍香馆,鳞次栉比、高低错落,叫人好不赞叹这一番富贵景象。
“这位公子,买扇子吗?”
大冬天卖扇子?姜黎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约摸和她差不多年岁,长衫束冠,生得是眉清目楚、弱不胜衣,正冲她笑着。
北狄尚武,男子多生得高大结实,哪里能见到这样弱小的年轻人。
可就是这样文弱的百姓,却养育出了无坚不摧的大汉雄师,将她姜家的儿郎杀了个落花流水。
姜黎摇摇头,走过去看他卖的扇子,是折扇,用薄薄的木片雕了花充作骨架,上铺着雪白的纸,纸上的字迹仿佛还透着松墨香。
姜黎问:“这字是你写的么?”
“正是不才。”
人生得像只弱鸡,字倒是有些力道,至于更多的,姜黎这点书法功底便是看不出来了。她把折扇收起来,问:“这柄多少钱?”
书生道:“五两纹银。”
姜黎道:“有些贵了。你这木料纸张都不算上乘,哪里能值这么多钱?依我看,三百文足矣。”
这一下子砍掉太多,书生不高兴了:“这位公子,话不能这么说。这扇子值不了几个钱不假,可这每一句诗、每一笔字,都是我何昭明心血而成,难道还值不了区区五两银子?”
大汉的文人,好生有趣,一方面讥讽商贾市井,一方面自己又做这买卖的活;既然放下身段抛头露面,又不肯做低姿态,逢迎惠客。姜黎原本没打算买扇子,听他这么说话,倒是来了劲,问他:“你叫何昭明?”
“正是。”
“你可有功名在身?”
“尚无。”
“那你可有声名在外?”
“也无。”
“我为什么要花五两银子去买一个既无功名又无声名的人所题的扇子?”
书生急了:“我看公子衣着考究、相貌堂堂,道你定是个识货之人,你仔细瞅瞅这诗、这字,要你五两银子可否值当?”
姜黎低头一看,她穿着的可不是锦缎长袍,看上去哪里像舞刀弄剑之人?便笑了:“你可看走眼了,我不过是个粗人,学不来你们文人学子的风雅,你的诗、你的字,我欣赏不来。我看这扇子手工倒好,纸面也结实,心想买回来夏天降降暑倒还不错,可不曾想过要这上面的题字。你说,我为何要为了自己不需要的东西,而白白花出五两银子来?这样,我看你写字也挺辛苦的,再给你加二百文,五百文钱,扇子我拿走。”
“公子此言在理,既非识货之人,那么这扇子对公子来说便一钱不值。不过,对小生来说,这一诗一字皆是我平日用心写成,贵如珠玑,它在我心中便值当五两纹银,绝不能贱卖了。公子请走吧。”
“看来你极有自信。”姜黎冷哼了一声,“那为何不在家苦读,反而要在街市抛头露面、大呼小叫,跟我一介粗鄙之人讨价还价?大汉有才学的人多着呢,公子当真有自信技压群雄?”
书生憋红了脸,取出一柄白面扇,道:“也罢,公子既然不讲道理,小生不与你胡扯。这扇子公子且拿去,来年春闱之时注意着,若是在榜首看见我何昭明三个字,可不要悔断肠子。”
姜黎道:“我定将这扇子好生收藏着,待何公子金榜题名,再携千两白银来换何公子的题字。我也不占你便宜,说这扇子本身值三百文,还是要给的。”
说完,她便放了钱在案上,将扇子揣在怀中离开了,只是暗暗记下何昭明三个字来,心道这书生倒是有趣,大丈夫一诺千金,若是真的见到大汉科举的榜单上出现他的名字,便依约送他千两白银又何妨。
似乎完全忘记去考虑,自己如今没有半□□家,身上的全部银两都是从庄先宁手上硬抢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