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摘天狼兮点鸳鸯,呜呼哀兮魂归长(1 / 1)
宴席开始之前,姜黎曾去找过曹孟其。
自从苍淮失陷那日起,姜黎就没见过许元俊。原以为是许元俊心中有愧不敢露面,可是一路来到长安都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姜黎无法不生疑。
他通敌叛国,献了苍淮的功劳难道还换不来汉朝军队的一官半职?
别的事情可以不追究,她不能不追究清楚,这个害她失了城池、沦落阶下囚的叛贼,到底身在何处!
没成想那曹孟其听到这个名字,神情几经变换,最后一咬牙:“你想知道对不对?我告诉你,你见不着他的,因为早在进入苍淮、爬上城墙的时候,许元俊就已经死在那里了!那天晚上,你喝的是蒙汗药,他喝的却是肠穿肚烂的剧毒!”
“你说他死了?”姜黎一把揪住他衣襟,“他饮鸩自杀了?怎么可能?”
她不明白,她想不通,许元俊献了城池不就为了荣华富贵么,什么却要死在苍淮的城墙之上!
曹孟其扳开她的手,冷着脸道:“我不是许元俊,无法替他回答你。如果你都不知道,我又怎知他心中所想?就算你坚守苍淮,又能怎样?无法突围,终究于战局无利。若是能够坚守到援军到来,或许还有反扑之机,但彼时北狄王已有降意,你以为自己还等得到这所谓援军吗?”
姜黎语塞。
“姜家独狼,只知道咬人,却完全不懂主人的心啊。””
曹孟其说到这里,宴席开始,他们只得入座。
姜黎胡乱地想着,她当然比曹孟其更熟悉许元俊其人。他是姜世昌旧部,是姜黎的兄长,正是这种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怒火掩盖了她的理智,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许元俊是因为贪生怕死才开城纳降的,却忽略了他根本不是那种人。
许元俊死了,而姜黎还活着,所以他献城不是为了保自己的命,而是她的。
为了不让姜家绝了后,还为了保下城内数百将士的性命来,他降了。可是他终究心中有愧,无颜再见姜黎,更无从接受汉人的优待,因此他选择死去。
原来许元俊不是贪生怕死,他只是比她看得远了一点,想得通了一点。姜世昌死了,许元俊也死了,她却活了下来。
这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
“听说北狄姜家的儿子勇猛无双,号称独狼,不晓得可使得了长剑?”
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号,姜黎一个冷战,意识到自己失神了。当她意识到汉皇的要求时,胸中涌出愤怒来。
姜黎不去看一个劲儿使眼色的庄先宁,而是直直地瞪着宴席最高处的汉朝天子。
堂堂将帅,怎能像江湖戏子一般在人前卖弄?
但是姜黎晓得自己不能拒绝。北狄王业已归降,此刻坐在高处的男人便是她们这些北狄臣子的帝王,他的要求便是圣旨。
失礼的一瞪之后,姜黎低下头来,回了话:“使得。”
立时有内侍奉上一口宝剑来,姜黎取过,拿在手中只觉分量十足,抽出鞘来更是有一道银光从双眼前晃过。
边上的曹孟其认出这口宝剑来,脸色变了。
姜黎也看出这是口好剑,若不是它出自汉皇的宫殿,她定是爱不释手。她走到场中,先是甩了个剑花试试剑的质量,便二话不说地耍了起来。
姜黎自然是会使剑的,十五岁那年在比武中胜出,使的也正是一口精铁宝剑。只是后来在沙场驰骋,一寸长一寸强,才换了那佛母紫金枪。如今操起宝剑,倒也一点不嫌生疏。
姜黎不像那些舞姬,舞不出花一般的剑器来,她出手每一道招式,都带着清冽的龙吟之声,在空中留下一道白虹。到后来舞得快了,连身影都见不着了,只剩下一条寒森森的白龙在场中上下翻飞。
王辽是第一个拍手叫好的。他在拍手叫好的同时,还站起了身子,不动声色地朝天子身边挪了一步。
第二个起身叫好的,是庄先宁。他身为北狄使臣,也不顾僭越无礼,只是大声喊着,希望场内的姜黎能够听见。
场中的白龙仍在来回游动,龙吟阵阵,龙鳞冽冽,叫人耳不暇闻、目不暇接。
忽然一声长啸,长剑脱手而出,竟朝那上座的天子飞去!
庄先宁心里叫声“不好!”眼前一黑瘫在座位上。
就见那长剑在御前三丈处深深地扎进地面,姜黎纵身一跃,足见点着剑身,竟只将其压下半寸来,落地做了个收势,道:“舞刀弄剑,不登大雅,胜狼献丑了。”
满场文武噤若寒蝉,似乎是被吓住了。
“好!好俊的功夫!”
天子一声好,方才惊醒了四座的文武,跟着叫起好来。
王辽也坐回位置上,饮了一盅酒。曹孟其偷偷探身过来,问他:“怎么样?”
王辽道:“的确是好功夫,方才那剑若是真掷向陛下,我也只有七成把握能够接住。”
“我在阵前与他交手,也觉得身手不凡,用兵上是比他那爹差了一些,但也是不俗了。”
“可惜啊,那北狄空有如此虎将,却没有……”
二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便都举起酒盅来一干而尽。
这边姜黎执着宝剑,立于御前,鬓发也不见凌乱,胸口也不见起伏,方才的一场游龙剑舞,竟像是根本不曾发生似的。
天子见了,更是喜欢:“你叫什么名字?”
天子又问:“可有表字?”
“昔日得了北狄王赏识,赐了个表字叫做胜狼。”姜黎不信汉皇没有听过她的名字,不过既然人家想演戏,她也没法不配合。
“胜狼……不好听,不够霸气。”天子道,“朕给你改一个字,叫天狼,你说可好?”
姜黎的脸色更加僵硬了。姜世昌不屑朝堂争斗,因此她也从没学过什么权术。不过就算再懵懂,也能看出汉皇的意思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这表字一改,她作为北狄臣子最后的牵挂也没了。
她姜黎究竟何德何能,竟然受到汉天子如此青眼。
那边宴席上庄先宁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眼巴巴盯着她好像她是块肥得流油的嫩羔羊肉似的。
姜黎咬紧牙关,单膝跪地:“谢主隆恩。”这头北狄之狼,终究向着大汉天子卸下了爪牙。
见她从了命,汉皇又问王辽:“王卿家,你是会武的,你说说看,天狼这剑,使得可好?”
王辽甫要起身,天子让他坐着回话,便正坐着拱了拱手,顺着天子的意思把姜黎一通狠夸,什么“行云流水”“剑如游龙”就算了,连“人剑合一”都说得出来,让姜黎不由得怀疑刚才是不是有哪位大罗神仙上了自己的身,替她去耍了那一场剑舞。
就听见天子在问她:“天狼,这剑可好?”
姜黎道:“回陛下,剑是好剑,但是不趁手。”
曹孟其差点笑出声来。
打脸了。
方才王将军还说了“人剑合一”,这会正主却跳出来说剑不趁手,这不是打脸是什么?
曹孟其倒是挺乐意见到王辽被打脸的。他们虽有同袍之情,却没有私交之义。曹孟其平素有些看不惯王辽溜须拍马,今天姜黎的剑舞曹孟其看在眼里分明只是在发泄怨气,技术平平,他偏要迎合圣上吹嘘得天上一绝地下无双。
这种不轻不重的打脸之法,既没有损了□□的威仪,又能让王辽吃瘪,岂不美得很。
不过那姜黎也有些不是好歹,这钧王剑可是前朝帝王耗费千金打造的好东西,圣上摆明已有意送给他,他竟然还不领情。
王辽纵横沙场多年,还从未叫人这样拂了面子,当下冷着一张脸看着场内之人,却发现对方用更加刺人的眼神直直地盯了过来。略一思索,便晓得这姜家独狼愤恨自己的原因了,一手捋过颌上长须,哈哈笑了起来:“用一口不趁手的剑也能使成这样,天狼的剑法不可谓不高超啊!小小少年已有如此英才,我们这些老骨头不得不服。也罢,本侯敬天狼一碗!”
王辽说罢,斟了满满一盅,一饮而尽。
有宫女捧了酒来,姜黎不知道该不该接。
她是故意要让王辽难堪的。
身为姜家的儿子,她可以将姜世昌的以身殉国视为光荣而非悲痛,但是没有办法面对可以说是杀父仇人的敌方统帅还保持心平气和。
这碗酒,姜黎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她索性一剑劈下来。
酒盅被她一剑破开两片,掉落在地上又摔个粉碎。姜黎的剑太快,宫女直到酒盅摔碎了才怕得尖叫起来。
“陛下,姜黎一身剑法全凭父亲教导,这碗酒,该祭他在天之灵!”
姜黎说话的时候,身子挺得笔直。
刚刚爬起来的庄先宁“哎呦”一声又跌倒了——谁都晓得姜世昌是因为汉师北伐而以身殉国,姜黎此刻提及此事,是存了心要找不自在啊。
“哈哈哈哈……”天子忽然在座上笑了起来,是几乎算失仪的哈哈大笑,“王卿家……你看这头独狼好生胆大,天子面前也敢吠叫,你说,朕该拿这头狼怎么办?”
王辽无以为答,庄先宁更是吓出一身冷汗来。
天子却跟没事人似的拉起了家常来,“天狼啊,朕告诉你,朕的膝下有一个十三公主,今年十九岁了,只比你小了两岁。今天朕就做了这个主,把她许给你,你说可好……”
这是要赔她一个便宜老爹的意思吗?姜黎一时间欲哭无泪。她就算以男儿身活了十几年,也不意味着能跟女子成亲。
娶?欺君之罪,死。
不娶?抗旨不从,死。
左右都是个死,叫她怎么办?
姜黎听不见群臣的议论,看不见庄相的表情,但她能够感觉到手边冰冷的长剑。要不要把它投掷出去继续刚才一时心软没有完成的刺君大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