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大雨连城迎新客,一嫁中原万里余(1 / 1)
让一个小辈这样说,庄先宁脸上瞬间挂不住了:“我口才不好,说不出花来。但我知道,为人臣子,就要为君王分忧。姜家世代忠良,到你却要忤逆大王吗?你以为我愿意来劝你这死心眼的狼崽子?谁叫你不留在长安,我这条老命就得留下!你既然苟活至今天,却还要一意孤行、违逆大王、置百姓安危于不顾,你这才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姜黎握着木栅栏的手在颤抖之中收紧。不用庄先宁提醒她也知道自己贪生怕死枉作姜家子孙,她若是有父亲一半坚毅,早在被俘当日便自断经脉了,事到如今还充什么英雄好汉?
姜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应庄先宁的,只是当来人已经走了很久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衣襟湿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姜黎向来把自己当成男子来约束,在苍淮城,她身为三军表率,不敢哭;失利被俘后,不能让汉朝人见到自己懦弱的样子,她更加不敢哭。
女儿的哭,是梨花带雨、晚莺流啼;男儿的哭,是秦庭之苦、西台之痛。
姜黎的哭,却什么都不是,只是在沙场上没能流出的那些血,都化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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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苍淮到长安,一千五百里路程,走了一个月零七天。
前后左右的汉卒,名是护送,实为押解。庄先宁作为使臣,带着十数车的贡礼,灰头土脸地跟着汉朝的队伍。曹王大军所经之处,一路上百姓无不扶养叩拜,高呼“天威常胜”,看在北狄众人的眼里无比刺眼。
姜黎没有坐车,而是骑马跟在庄先宁的车驾之旁。其实她更情愿在囚车里,这样还可以把自己视作败军之将,而非降敌之臣。
这一日,老天爷降下了雨水来。
曹孟其原本不想理会这雨,三军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奈何雨愈来愈大,想到北狄的一干使者怕是禁受不住,还是命人送了蓑衣来。
送蓑衣的卒子走得近了,发现周围的同袍表情怪怪的,原来姜胜狼竟然在雨中唱起歌来,从未听过的北狄调子,歌词还挺文雅的,是什么“雨打群山”的。就是他嗓子实在太烂,跟锯木头似的,再好的调子也给糟蹋了。
“嚎什么嚎,没见过下雨吗?”卒子没好气地道。
姜黎没有理会他,依旧摧残着自己的嗓子和旁人的耳朵。
庄先宁从车里露出脸来,有些担心地看着骑在马上的少年郎,这姜家的小子总不是脑袋坏了吧?
姜黎真心是没怎么见过下雨。北狄天旱,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滴雨水,因此北狄人把雨水视作祥瑞,如果姑娘出嫁的日子降了雨水,日后夫妻俩定能祥睦美满。这首歌,便是在雨天出嫁的时候,唱给新娘子听的。
可是如今下雨,他们却只能在这囚车一样的马车里干瞪眼,这老天爷是佑了北狄,还是佑了大汉□□?
卒子被姜黎不咸不淡的态度噎住了,没好气地扔了蓑衣,转头时口中直骂:“疯癫了!”
姜黎没有伸手去捡那蓑衣,而是任凭雨水落在自己单薄的身体上,自顾自地闭了眼,继续唱着。
雨打群山万里青,女儿红妆待郎君。
你看,她姜黎不正是在这样的雨天,嫁到这中原来了么?
只不过,她舍弃了一个女儿家拥有的一切,是想有朝一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地迎接自己的如意郎君,而不是像如今灰头土脸、抛盔弃甲,像一条丧家之犬被人牵着走,不管怎么伸出手去,都摸不到外面的大好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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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的季节,天子亲自出城十里,把三军迎进了长安。曹孟其师回到长安的时候,但见家家户户挂着彩绸,街道两旁围满了百姓。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汉皇跟曹军的两面旗帜,一高一低一前一后,都在风中飒飒地扬着。
因为是归降,所有的北狄将领都受到了降将礼遇,没有架囚车。
曹孟其骑在枣红马上,后面跟着大小将领和亲卫士卒。他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又生得英武不凡,正是女儿家心目中的好郎君,不少年轻女子急忙将腰间挂饰、绢帕之类的扔下来,希望老天开眼,能够就此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万千信物之中,有一枚坠着如意结的玉佩眼见着就要砸在曹将军的头上,被他随手一弹,落在副将石秀峰的怀中。
“大哥你这是作甚啊!”接了个烫手山芋的石秀峰极其惊险地躲过了暗器袭击,“让我家那条辣椒晓得了还能好过?”
“都有妇之夫了你就帮我挡一下又怎样?”曹孟其脸上表情不变,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同他窃语。
石秀峰一下子就领悟到了他话中深意:“那姑娘长得磕碜吧!那你看哪个俊的,弟兄们今天晚上就给抢回到大将军府去!”
“光天化日的注意形象,别跟个土匪似的。你大哥我喜欢哪家姑娘还用抢?”
“是是是,大哥这一表人才的英雄人物,京城里喜欢大哥的女孩得从城门排到宫门吧——可是你看你现在啥样?光杆子一个!二十七岁已经是老光棍了,你条件好你倒是赶紧着娶啊?”石秀峰跟个老妈子似的数叨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似的盯着他:“我明白了,大哥你心中有人了是吧?”
这话曹孟其没法反驳。
“哎呦我说,大哥,这还真有啊!”石秀峰见着将军脸上的表情,晓得是给他猜中了,顿时来了精神头,纵马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追问道,“快说说,是哪家的千金小姐?王家还是赵家?总不见得是娼馆里头的相好吧?”
“娼馆?”曹孟其只用两句话就打发了他,“嘴角有痣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春香还是莺莺?”
“别,大哥,您千万别!我不问,我不多嘴了还不行吗?”石秀峰顿时没了底气,“我就去过一回,您可千万别跟我媳妇说。”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人家姑娘□□莺……”
曹孟其忍不住笑了一声,勒着缰绳,再没看过路边的莺莺燕燕一眼,引着队伍浩浩汤汤地向宫门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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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里,后花园内便摆了宴席,文武醉成一团。
作为北伐最大的功臣,王辽和曹孟其的席位就在天子手边。出乎群臣意料的是,曹孟其的座位旁边,却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宴席之上不乏美酒佳酿,从天子到文武,个个喝得暖意洋洋,双颊沾上胭脂,年轻人的面孔却白得像纸一样。苍白归苍白,样貌倒是一等一地好,夜色里竟叫人产生一种雌雄莫辩的错觉来。面对满座佳肴,年轻人却一筷子也没有动过,整个人坐得直挺挺的,配上那张白玉似的面孔,倒好像要叫旁人误认成了北狄进贡的玉石雕像来。
袒胸露腹的北狄舞女正跳着新奇的舞蹈,一条条老色狼直盯着那柔韧的腰身和□□的手臂流口水,天子却忽然叫了停。
“今日是为北伐庆功,软绵绵的舞乐怎么能够,诸位爱卿说是不是啊?”
天子开口,满座哪敢有异?一时间全部接口称是。只有那北狄使者,脸上是笑也不好、哭也不好,只得默默地端起酒盅喝了起来。
待众臣附和够了,皇后娘娘道:“舞乐不够,那就看舞剑吧。陛下您说好不好?”
“皇后说得好,朕今天就想看舞剑。”
皇后问场内舞姬:“可舞得了剑器?”
众女叩头称是,便取了剑来舞。但见一个个貌美女子,婷婷袅袅地舞起剑来,忽如蝴蝶穿花,忽如蜻蜓点水,一口口宝剑在月下泛着银光,煞是好看。
天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北狄使臣,道:“难为北狄王精心挑选的貌美女子,竟然个个能文能武。”
这是在暗指北狄王心怀不轨,借机行刺。北狄使臣被天子一句话吓得不轻,忙起身道:“陛下说笑了,这剑舞所用之剑不同于真剑,乃是空心而制,规格也比真剑小上许多,拿在手里轻飘飘的,这些娇弱女子才能舞得起来。若是换了真剑,这剑舞也便舞不成了。”
“朕今日就是想看真剑。”天子继续道,“听说北狄姜家的儿子勇猛无双,号称独狼,不晓得可使得了长剑?”
众臣正纳闷呢,就见到曹将军边上那寒玉似的年轻人站起身来,抱拳垂面,道:“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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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不知道汉天子在想些什么,竟然把她安排在仅次于两位北伐将领的位置上,如此礼遇对于已经如丧家之犬一样的她究竟是尊重还是讥讽。
她终究是北狄将领,就算汉天子礼遇降士,也应该让她和庄先宁等人坐在一起。
当初姜黎领兵伐逆大胜而归,北狄王摆下庆功宴,每人也不过八道菜而已,其中六道还是各种烹调的牛羊肉;汉皇宴上,却是一十六道,每道菜的花样都看得她眼花缭乱。在狱中待得久了,不得餍足的肚腹早就在向姜黎抱怨,可是她一筷子也伸不出去。
座下是软垫,于她来讲却好似针毡;案头是珍馐,于她来讲却犹如白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