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八章(1 / 1)
明德二十一年五月,昭黎两军在两国交界,熙州磐城展开殊死一战,我军死伤七万余,歼敌十数万,最终得胜,攻入黎国疆土。
收复磐城那一日,我和三哥四哥跟着爹去了磐城城郊,二哥埋骨之处。
我们一言不发,看着前方爹健壮如初,此时却有些佝偻的背影。一路缄默,只闻马蹄嗒嗒,扬起一地尘灰。
到了处极为隐秘的地方,爹勒住马绳,翻身下马,启步向前,在一个土坡前停下了。
我们跟着停下,良久,听见爹缓缓道:“看来我还没老,六年过去,还记得这里。”
我蹲下身拔着二哥坟前的杂草,三哥四哥取出酒和果品,一样样摆好。
“谢旐,我今日,把剩下的都带来了。”爹沙哑着声音道。
我拔草的手忍不住一颤,大哥亦战死,如今,只剩下我们兄妹三人了。
边疆物资短缺,时间仓促,故而今日仪式简陋了些。纸钱一点点烧尽,火星渐灭,纸屑湮飞,灰黑碎屑落了一身,我垂下眼帘,遮住模糊的视线。
爹紧抿双唇,眼神凝重,挺直身躯立在一侧;三哥眼眶微红,蹲在地上拨动纸钱,让其燃尽;四哥将烈酒倾入杯中,分给我们。
洒下酒液,我暗暗想道,二哥,那额尔勒克,是不是你在天有灵帮我杀的?无论如何,仇人已死,你也可安息了。
我从腰间解下那日我掷给四哥,后来到了军营里,四哥又交还给我的玉坠。这玉坠本有两枚,是七年前大哥二哥随爹出征时,我寻了块好料,亲手雕刻,只想着作为他们大胜归来的贺礼。其正面是宝瓶如意纹,寓为平安如意,背面则是他们各自的名字,却没想到,两枚只送出其一,而本该收下另一枚的人,却埋身泉下,就在我面前这方土壤中。
这枚玉坠未能送出,我一直带在身边,只盼着能有一日,不论是自己亲身前来,还是交由兄长,能送到二哥面前总是好的。如今,夙愿终可达成,一桩心事也终可放下。
我用手指刨了个深坑,四哥想来帮我,被我摇头拒绝。将玉坠缓缓放入坑中,忽地,水滴落上玉坠,顺着坠面的宝瓶如意纹滑下,温润清亮。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相继落下,淅淅沥沥声响起,我抬头一看,正有水滴落入我眼中。
下雨了。
六月十二,昭军攻入黎国都城别乌,生擒黎皇格日乐图,因黎国违背熙州之盟有失仁义在前,连屠三州丧尽天良在后,暴戾恣睢罪恶滔天绝不可轻饶。
天子为息民怒,发下诏令,昭黎签订《别乌条约》,要求黎国修国书致歉,赔款三十万两白银,黎国成为昭朝附属国,年年交纳岁币绢布作为朝贡。
条约甫一签订,大快人心,全国上下欢欣雀跃奔走相告。
昭军胜了!
那穷凶极恶的黎国贼子终于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六月末,昭军班师回朝。
途中经一山丘,暴雨忽至。
“快!抓紧时间!这座山上植被稀疏,雨势又大,极有可能爆发泥石流!大家快跟上!过了前面那道关口,出了这座山,就安全了!”暴雨浇湿一头一脸,衣衫紧贴在身上,纵使是夏日,也是透心的凉,我抹了把脸,扯着嗓子吼道。
电光闪过,划破昏暗天际,响雷随后轰然炸开,震耳欲聋,雨又大了些,已不是在“下”,而是“倒”!大雨倾盆,天地之间惟闻雨水猛撞地面的“啪啪”声,狂风夹杂着雨水砸在脸上,激起一阵冷麻。在这狂风骤雨中,视野一片模糊,声音也被浇得七零八落,我不知道我的声音能传多远,也许是心理作用,士兵们的速度似是加快了些许。
“快!再快一点!雨越来越大了!”四哥驾马往后一路喊道。
我见状忙让阴雷跟上,和四哥一左一右大声催使后方士兵加快脚步。
四哥见我跟了来,狠狠瞪了我一眼,却没有闲暇赶我回去,我只当没看见,口中不断催促。
兵阵加快步伐,有条不紊向前一路疾奔。
眼看着即将到达山口,一阵极其可怕的洪流猛撞树木压摧声远远传来,众人脸色一变,我大喊道:“快!泥石流要来了!”
余光瞥见身侧一个士兵一脚踩进烂泥,一个不稳栽倒在地,看样子是扭了脚,神情惊惶焦恐却怎么也爬不起来。我认得这张脸——张绍梁!
我朝他伸出手,嘶声道:“上来!”他咬牙拼命起身想要够住我的手,正在两手相触之际,泥水轰隆之声近在耳边,我一把将他拉上马,只看见那泥石流带着吞天灭日摧枯拉朽之势惊心动魄席卷而来。
七月初三,昭军回京途中,遇泥石流,翊麾校尉谢瞻为救兵卒,丧生洪流,尸骨无存。
消息传回京中,怀春少女及谢校尉崇拜者追随者无不恸哭,悲叹天妒英才,令其英年早逝,呜呼哀哉!
而此时的我,也很悲恸。
翊麾校尉已死,现在的我只是四哥身边的亲兵,我背着手在营帐中转着圈,忿忿道:“我还想回京风光几天,你们怎么现在就让我死了!”
三哥按着额角:“只能这样了,现在不让‘谢瞻’消失,回京一面圣,就不好办了。”
四哥充满恶意地微笑道:“怎么,你还想回京面圣,让圣上赏你个官当?顺便再娶个公主?”
我怒道:“我怎么娶?!”
四哥一耸肩,意思是,那不就得了。
我垂下头,想想也是,唉,只可惜我一世英名,最后竟折在一场泥石流上。
我莫名感到一阵眩晕,甩了甩头,默默捂着胸口,无语凝噎。
四哥宽慰我道:“没事,你也别伤心,好歹英雄救兵了一回,只会更突显你的无私与伟大。”
三哥也诚恳道:“确实如此,你救的那个兵自从醒了后,天天到爹帐前跪着,说都是他连累了你。现在整个军营都知道你的英雄事迹了,一空下来就提到你,一提到你就一片唉声叹气,说这么年轻有为的将领,真是可惜了。”
我黑了脸:“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提脚就准备往外走,把张绍梁给劝回去,想了想又收回脚,还是别出去吓人罢。我头疼地挥挥手:“找个人把他劝回去啊!他这样像什么样子。”
三哥奇道:“你不知道?”
我悲愤道:“我现在天天跟在四哥身边,连脸都不能露,能知道什么!”
一阵沉默,四哥道:“那你说,怎么劝?”
我托着下巴想了想,道:“就说,我托梦给你,说不怪他,让他别自责,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阿玖还在宁京等着他回来。
八月初五,昭军抵达京师,圣上亲登城楼迎接,道路两旁张灯结彩,百姓夹道欢迎,发出如潮的欢呼声,盛大的仪式过后,圣上颁下赏赐,又邀请各位将领入宫宴饮,爹和三哥四哥都在受邀之列,我只好独自一人先回了家。
天色渐渐昏暗,我骑着马远远看见一个人影提着灯在门前静静伫立着,一身素色衣衫,身形单薄,仿佛顷刻间便要乘风而去。
到了跟前,我翻身下马,不知所措唤了声:“大嫂。”
她脸色苍白如纸,见是我,似有几分失落,又漾开浅浅的微笑:“阿旃,你回来啦,相公呢?他们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