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七章(1 / 1)
明德二十一年二月十七,昭军攻下商城,一路势如破竹,相继收复解城、坊城,至此,所失三州,只剩熙州尚在敌手,又值内贼肃清,一时间军心振奋,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哪怕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誓要夺回熙州,踏平黎国,以雪前耻。
经过周密计划,昭军兵分三路,明威将军谢旋、游击将军谢旂率四万精兵攻打熙州左翼环城;怀远大将军谢頫、宁远将军谢旞、翊麾校尉谢瞻率兵十三万直取中路耀城;镇国大将军夏询,怀德军节度使曾宪率兵六万攻打右翼岩城。
游击将军谢旂以奇正之道佩河布下背水阵,半夜令五千轻骑手持昭军旗帜,在山中潜伏,次日率领三万五千兵大张旗鼓攻打黎军,后又弃下旗鼓,佯装败退,趁黎军倾巢而出争夺战功时,五千轻骑迅速奔入黎军营中,将黎军旗帜拔下,换成了五千面昭军旗帜,切断了黎军退路。黎军追击昭军无功而返,回营又发现旗帜已改,军心大乱,这时佯退的昭军猛然反攻,内外夹击之下,三日之内攻下环城,取黎将特木尔首级,首传捷报。紧接着,耀城告捷,岩城告捷,一连收复三城,昭军大获全胜。
先是冰城血战,后是环城背水,谢旂谢将军最善奇正之道一事天下皆知。自此谢家四郎声名大噪,远传宇内。
这一战,也为后人所津津乐道。那茶馆里的说书人一敲醒木,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指手画脚讲的都是这一段故事。他们说,只见谢将军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冲进敌阵,□□起落之间,一颗颗人头便滚落下来。他们说,谢家果真个个都是俊杰,暂不提当年有宁京神射手之名,后来在磐城之战中殁了的游骑将军谢旐,就说这环城背水之战中战死的明威将军谢旋,那也是英勇无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人物,只可惜......唉,谢家当真是满门忠烈。末了唏嘘几句,又抖擞精神重新拾起不知咀嚼了多少遍的甘蔗渣,继续讲述谢旂谢将军的丰功伟绩。
是了,别人只会看见你获得的荣光,而光芒底下的伤痛从来都是无人问津的。
明德二十一年三月廿一,环城之战,大哥战死。
战后收殓将士遗体时,未能找到大哥尸身,在佩河下游打捞寻觅两日,才得以让大哥遗骨回乡安葬。
我到后来一直记得,那天四哥脸色惨白如死灰,跪在爹面前,垂头颓然道:“谢将军,末将失职,令,令......罪该万死!前来领罚!”
爹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为国效力......何罪之有?”转身撑住案台,僵着身子缓缓道:“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而还......你大哥他,也算是,为国尽忠了。”
帐中只有我们三人,一时间呼吸可闻,我深吸一口气,却猛地抽了一下,再深吸一口气将欲上喉头的哽咽压下,我睁了睁眼,哑声道:“四哥,你别自责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偏过头,“也是常有的事。”
四哥抬头看着我,满脸痛苦之色,轻声道:“不,不是,如果说刀剑无眼,那死的也应该是我,如果不是我想出背水阵法,如果不是我撤退不及时,根本不会,根本不会!”他突然用力一拳砸向地面,“阿旃你之前就对我说过,背水阵凶险异常一着不慎就会酿成大错,我为什么没有听你的!为什么自负相信自己能够把握好局势!为什么......”到这里已颤抖地说不出话来,只剩急促痛苦的喘息。
我感觉自己已经绷到了极限,不管是谁,只要再说一个字,就能戳破我所有的伪装。但是这次安静得足够久,足够让我一点一点平复气息。
“谢旋虽然一直不说,但我这个当爹的却知道,他心里一直自责,自责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护住谢旐,这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如今,他护住了你,心里想必也没有遗憾了。”爹打破沉寂,闭眼缓缓道。
四哥咬着牙膝行到爹身侧:“末将有罪,请将军责罚!”
爹摇了摇头,绕到一旁欲出营帐:“我早已说了,你想出背水阵在前,三日攻下环城在后,只有功,没有过。”
四哥嘴唇翕动,不待开口身体就向一边歪倒过去,我忙扑身上前扶起他,却摸了一手湿漉漉的血。仿佛响雷在耳边炸开,我惊恐地睁了睁眼,高声叫道:“军医!”
他身上伤痕错乱,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最狰狞那道,是处旧伤,从左肩到右侧后腰,几乎贯穿了整个后背,早已裂开,只是草草包扎,没上伤药,疼也一直忍着。玄甲内的衣衫已被血浸透,血迹新旧不一,黑中透红,结了厚厚一层血痂,浓烈血腥中还带着一股汗臭味。
我见状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右手一把扶住桌角勉强稳住身形。
军医小心剥下衣衫,郑重其事让我扔了它,我抓着血衣一边往外走一边忍不住想,他撤退不及到底是因为黎军追击迅速,还是因为伤口裂了行动不便?
只是骄傲如他,永远都不会告诉我真相。
爹候在帐外,看了眼我手里的衣衫,眉头拧了起来,问:“严重么?”
我老老实实道:“军医说是失血过多,伤口没感染,养段时间能恢复。”
爹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西面的落日。
火红而炽热的庞然大物,一点一点地落下了,余晖慢慢散尽,化为乌有,夜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