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章(1 / 1)
次日,我犹豫着要不要送张请柬给维呇兄,邀他一聚,顺便旁敲侧击一下那日是否失态。却发现未曾问过他的地址,想着去问问四哥,临了却又怯了。罢罢罢,今朝能拖今朝拖,拖得几日是几日。
想起来似乎有段时间没与我那帮朋友聚一聚了,遂还是写了请柬。
谨请贤良。数日不见,贤兄安好否?三月廿三辰时三刻,愚弟将于
我略一思索,重新取了一张,将辰时三刻改成辰时正,又挥笔加上,
愚弟将于荡寐楼设席,邀君共品新茶。万望晤面。
荡寐楼是宁京城内远近闻名的一家茶楼,名取自《茶经》“荡昏寐,饮之以茶”一句。若端坐于二楼雅间,与三两好友,品茗闲话,实为一快意之事。
又誊了几份,添上称谓和落款,我吹了吹墨迹,让小厮送至各家,满意地拍了拍手,去练武了。
三月廿三那日清晨,爹上朝还没回来,我通报娘一声,便出了门。
上二楼甫定下雅间,便听见有人唤我:“阿瞻?”声音甚是耳熟。
我大惊,转身结结巴巴道:“维...维呇兄,早啊。”
忽又疑惑,之前维呇兄不都是唤我望之么?
脑中蓦地闪过一个片段:
桌上杯盘狼藉,两侧灯烛点映一室通明,我拉着维呇兄的手,用力拍了几下,大着舌头道:“维呇兄,如今......你我二人,关系不同以往,今后唤我阿瞻!就好!兄长们......都,这么叫我。”又摇摇晃晃站起身,举杯扬头道:“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来!我再敬你一杯!”
夏均无奈道:“阿瞻,不可再喝了。”
我收回思绪,睁了睁眼,只觉这回丢人算是丢到了家。
眼前夏均摇了摇手中泥金扇,笑道:“早。你这是?”
我爽朗一笑:“约了几个朋友来喝杯茶。维呇兄你呢?”
“正要前去拜访一位长辈,他最喜荡寐楼自制的云雾茶,故而捎带一些。”夏均又摇了摇泥金扇道:“却见一人背影肖似你,便唤了声,未曾想还真是。”
我想起来:“对了,不知维呇兄府邸在何处,前几日我欲写张请柬送去你府上,却不知晓地址。”
“往后若有信件请柬,送往镇国将军府便好。”夏均一笑,摇了摇泥金扇。
我眼尖,见扇面上似是题了行字,便道:“维呇兄这扇子上的题字倒是清瘦隽逸,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只是越看越觉得眼熟,有些像我习的瘦金体,却又不尽相同。
夏均似笑非笑道:“说来你或许认识,此人姓谢,”看了我一眼,“名瞻。”
如一道晴天霹雳,我半响说不出话来。脑中蓦地又闪过一个片段:
酒到酣时,我与维呇兄谈论诗文经典,杯酒入肠,只觉神思清晰,视野开阔,上下五千年之典故轶事皆可拿来作为谈资,正滔滔不绝之时,突然神思又没有那么清晰了。
我一句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站起身,直愣愣看向窗子。
维呇兄不明就里,温言道:“怎的了?是否觉得胸闷?”
我不答,直愣愣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看着窗外明月悲怆顿生,开口吟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维呇兄:“......”
回头看了眼酒席,看了看那坛江南春,我又回过头,感受着晚风的吹拂,缓缓吟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维呇兄忍不住起身道:“望之,你醉了,我送你回府罢。”
我举头望明月深沉道:“不,我没醉。”用力回头,卒然蹭蹭蹭几步近身,抽出他腰间别着的泥金扇,双手徐徐展开,“维呇兄,你这扇子颇为精致。”
“......多谢称赞。”
“只是仍缺了些什么,”我皱眉仔细瞧了瞧,霎时茅塞顿开,敏捷地绕开维呇兄欲拦我的长臂,一把推开门,朝门外嚷道:“小二,拿笔来——”
......
我无言地看着维呇兄折扇上的 “劝尔一杯酒”,哀愁地想着我当时定然使出浑身解数,竭尽毕生书法造诣才写出了这五个字。瞟了一眼维呇兄的脸色,我斟酌道:“近日在读李长吉的诗文......”
夏均光风霁月一笑:“我也甚是喜欢这篇苦昼短,斑斓跌宕,感慨而气悠长,乃不可多得的佳作。况且阿瞻你的题字也甚好,笔走银钩却又不锋芒毕露,观者如置幽兰丛竹,可闻泠泠风雨声。”
我摆摆手:“维呇兄谬赞了。” 颇有同感道:“李长吉被称为诗鬼,其‘鬼’诗却不过十余首,却首首如臻化境,读来只觉空灵缥缈,瑰丽冷峭。”又感慨道:“只可惜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叹息。”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人固有一死,珍惜当下便好。”夏均宽慰道。
我极为认同地点头。
之后又闲谈了几句,夏均便告辞先行一步。
几乎同时,楼下风风火火上来一人,人未到声先至:“阿瞻!”
我对夏均道了声:“那改日再会。”疾步迎向楼梯处,责道:“子安你已然迟了。”将他往雅间引,又道:“我记得你上次说,两浙之茶,以日铸为第一。就自作主张为你点了兰雪茶,你若是腻了,就换一壶。”
陆子安在我身侧坐定,道:“兰雪茶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怎容易腻?”又弯着桃花眼笑嘻嘻道:“其实我今日起得还挺早。”
我斜眼看他:“只是?”
他又笑嘻嘻接道:“还是阿瞻了解我。只是春困使然,我没忍住又睡了个回笼觉,就来晚了。”
我无力地翻了个白眼道:“其实你来得还算早,陈炆他们到现在还没见个影。”
“不是我说,你将时间定得这样早,哥儿几个哪个不是喜欢玩的?能起来就怪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我这不是为了鞭策你们么?”我讪讪道。其实也有私心,若不是大清早,我还真不一定能出门。正是风头上,唯恐偷溜法门被发现,我近日都不敢往后院走动了。
陆子安忽低声道:“之前同你说话那个是?我上楼后瞧了我一眼。”
“那是夏均夏维呇,也是我四哥的好友。”我不解道:“看了眼又没什么,你这般在意做甚?”
陆子安若有所思道:“无事。”另挑了个话题聊了起来。
又等了一会,陈炆他们几个才到了。
“思备,望之,你们来的好早。”陈炆拉开推门道。
我无奈:“广梁兄,现下已然辰时过两刻了。”
我吩咐小二上茶,又传了些茶点,众人聊了些京城轶闻,近日所学,兴致来了,又一拍即合,去了附近的载道轩。载道轩为听琴洗耳之地,风雅之客多会于此。内堂高悬一紫檀木匾额,上书“琴以载道”,乃当今圣上亲笔所题。其背靠南湖,于顶楼倚窗南望,沙际水明,可见白鹭数百出没于湖心,景色幽绝。
一行人对着窗外湖景,旷远琴音,逸兴遄飞之下,各倾江海,作诗一首,宾客尽兴,至暮日西沉时方才散了。
我与陆子安同路一阵,并肩而行,他在我身侧神色犹豫,欲言又止。
我掀了掀眼皮:“有话就说。”
他关切道:“你近日可是有烦心事?我见你诗文中似有郁郁之情。”
我摇摇头:“无甚要事,只是还没有想通罢了。”
只缘身在此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