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三章(1 / 1)
宁京的暮春总是要接连下上好些时候的空濛细雨,我摊了一桌书,想着等天晴,须好好晒晒,书页上的芸香味也淡了不少,若再不熏香,怕是要生蠹虫了。间或看向窗外,雨丝飘入池塘,泛起阵阵涟漪,枝上杏花已含苞,再过个几日便要开了。我猛地一掷笔,突然就想去看看城东闲情池内阔别一冬的锦鲤了。
我换上男装,悄悄从后院翻墙出去,后院外是和邻近府邸间留空出来的一条小巷,不过三尺,人迹罕至,却容身有余,小时候我与四哥每每想出去玩,却又不想爹娘知道,都是走这条捷径。
这个办法,还是二哥告诉我们的,儿时身量与气力不足,也是二哥举我们过墙。如今掐指一算,二哥竟已过世近四载,物换星移,岁月流逝,从来不留半分情面。
出来了才发现忘了拿伞,所幸雨也不大,我便缓步欣赏这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景色,看这近处人烟,远处山峦,都被笼罩在丝丝云霭之中,影影绰绰,动人心魄。
城东离将军府本也不远,幼时觉得遥不可及的距离现下来看也不算什么。今日寒食,桥边卖糖葫芦的少年与柳树下的豆腐张都未出来摆摊,又兼之下雨,闲情池人迹稀疏。一个人影长身玉立在闲情池畔,左手拢一把鱼食,右手时而捻一撮细细撒下。
走得近了,却发现这人的面容俊雅,有些熟悉。
“维呇兄?”我开口唤道。
夏均侧身看向我,似是有些诧异:“望之?”
“好巧,没想到在此地能遇上维呇兄。”我站到他身侧,看向池内,这些锦鲤过了一冬倒是没瘦,却还胖了不少。
“近日春雨连绵,总想着出来透透气。”他将鱼食递了些给我,我伸手接过。
“一样一样。”
鲤鱼吃着食,来来去去游得欢畅。池底有一层厚厚的铜钱,结了铜绿泛着暗色的光。
“我曾听闻,向这池中锦鲤许愿极为灵验,几乎有求必应。”夏均忽然道。
我愣了愣,道:“应当只是传闻罢,”又真诚恳切道,“我许的愿就没有一个实现过,维呇兄你莫要被诓了。”
他弯唇道:“现下说这个已经晚了,我已被诓过了一回。”
“那便万万不可再被诓第二回了。”我严肃道,顿了顿,又有感而发道:“其实我觉得,许愿只是树下一个美好的愿景,与其把实现这个愿景的机会交给天命,倒不如把它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即使没能实现,也不至于后悔。”
他轻笑,一时没有再说话。我不是个善谈的人,沉默之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却又觉得,现下这样也挺好。
过了半刻,风又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岸边柳枝簌簌响动,雨丝绵密起来。正好手中的鱼食已喂完,我拍拍手抖落细屑,道:“雨大了,我回去了。维呇兄你也早点回罢,免得受了春寒。”
他转眼看我:“你没带伞?冯翼。”
“哈哈,出门才发现忘了......”话音未落,便觉劲风一掠,有个人落在了身侧,一柄伞便递了过来。我暗叹此人身法之高明,道:“多谢。”接过了伞。
道了声别,我撑伞走了几步,身后夏均又道:“今日多谢你陪我闲谈,我有坛珍藏多年的江南春,过些时日,将于五味楼设宴,可否前来与我共饮?”
我转身颔首:“一言为定。”
努力抑制住轻快的脚步,内心却欢呼雀跃,我喜不自禁地咧出个笑来,暗暗想道,那可是江南春啊!赚大了赚大了!这酒极为难得,乃是宫廷秘制配方,据说须采大相国寺内杏花初绽之日的清露酿制,一年才得一坛,千金难求。四哥那些朋友门路甚广,有次宴饮便开了坛江南春,他回来后得意洋洋地朝我炫耀了好几日,恨得我牙痒痒。
雨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我玩心大起,旋转起伞柄,看着雨水顺着伞骨朝四周飞去,再落到地面。转着转着,却发现我正在和迎面走过来约莫八九岁的孩童做着一样的动作,我尴尬地停了手,目光仍注视着那个孩子,一个年长她不少的少年牵着她另一只手,正拉着她躲避穿梭来往的行人。伞面上的雨水飞溅沾上衣袍,他也不甚在意。
这让我想起一些旧事来。
闲情池里边的铜钱,也有我丢过的两枚。
池内的锦鲤,最初就是二哥像这样牵着幼时的我穿过宁京长街熙攘人群去看的,我至今记得他掌心的温度,和垂眼同我说话时眼底的笑意。
他对我说闲情池的锦鲤最为灵验,让我许一个愿望。我随意许了一个“年年岁岁,都能和二哥一同来看闲情池的锦鲤”。
他问我许的是什么,我答想吃桥边老翁卖的糖葫芦,他立即从背后拿了一串出来,笑着同我道:“我就说很灵对不对?”
我点点头伸手接过,慢吞吞地吃了起来,竟是十分脆香,酸甜适宜。就没说我看见他趁我许愿投铜钱时悄悄去买了一根。
明德十四年大哥二哥随爹征讨黎国时,也是这样一个飘着雨的春日,我陪娘去大相国寺上过香之后又来了这里,我许愿:“爹和兄长们都能顺利讨伐逆竖,平安归来。”铜钱入水只泛起丝微涟漪,随即消失不见无迹可寻,就如同雨落进......
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我收起伞,继续往家走。
后日便是清明了。
诗里说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熙州不比南国绮丽繁华气候宜人,只有异国神色匆匆的商旅与凛冽的寒风和纷飞的沙尘,二哥,你在他乡睡得可还安稳?
魂兮可以归来,何远为些?归来归来,不可以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