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点滴(1 / 1)
黑子最近时时会觉得精神恍惚,或是看着喜欢的小说就沉沉睡过去,或是吃着吃着东西就毫无征兆的呕出来,或是经常忘记下一秒自己想做什么,有时候还会因为夜间莫名其妙的心悸而被惊醒,醒来的时候偶尔可以听到自己右腿拔节生长的声音。
而最主要的是,他怎么样子都想不起当时车祸的现场了。记忆好像凭空跳脱出一段空白,怎么回忆也是徒劳。
他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黑子说给赤司听的时候,赤司拎着个色泽饱满的苹果正在练习苹果皮的正确削法,当即就不给面子地笑出来。
“你想多了。”
真的是想多了?黑子看着在赤司手里被削去大半果肉的苹果,最后还是决定什么话都不说了。
削了那么多苹果,技术还是这么烂,看来赤司君还真是不适合干一些精细的家务活。
“对了,”赤司咬下苹果上仅剩的一点点可怜的果肉,含糊地扯开了话题:“上次神田祭我去买水的时候,看到路边一家猫店里的一只小猫挺好看的,等你出院了,一起去看看吧。”
黑子摇摇头,“我不打算再养猫的,它们的寿命太短,最后徒留我们在世上,那样太痛苦了。”
赤司吃完苹果,将果核扔进垃圾桶,抽出纸巾擦了擦手。
“重要的是过程,结局总是悲哀的。就像人出生,就总会死亡,但是他们拥有这个世上最独一无二的记忆。动物也不例外。”
黑子含笑看着他,“这话真不像赤司君的风格。”
赤司自嘲地笑了笑,“可能是看过了太多事吧,所以感悟和年轻时候不一样了。”说着移开目光看了眼外面的天气,“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吧。”
“……那就麻烦赤司君了。”
医院最中央有一个大型的喷水池,明明不是特雷维喷泉可是池底却铺满了硬币;人们双手合十,将硬币抛起来的时候可以看到它身上粼粼的银色波光,闪着渺茫冰冷的希望,然后“噗”的一声掉进水里,和其他的硬币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或许人们都在寻找一种寄托。
不远处有成群的鸽子停留在水池旁边,黑子朝喷泉方向伸直手臂,摊开手掌,里面有撕地十分均匀的小面包屑,一两只小小的白鸽小心翼翼地停下,轻啄着他的掌心,弄得他痒痒的。
“别靠太近了,”赤司见状,推着轮椅往后退了退,“会被水溅到。”
“没关系的,赤司君。”
“感冒了就不好了。”
黑子皱皱鼻子,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垂着头看着手心的白鸽。午后的微风穿过水幕,扬起了前额稍长的发丝,车祸前黑子原本是想去剪头发的,留到如今又长了些,很是挡视线。
话说回来,赤司的刘海好像也很长了。
黑子胡乱想着,瞥了一眼侧头看着喷泉的赤司,他的手随意搭在轮椅背上,低头看去,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盖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点也看不出是打过篮球的手。
“要不要绕过去走走?”
白鸽扑棱扑棱地相继飞走,徒留下了手掌心里的一些的面包屑,黑子回过神,“嗯。”
喷水池再过去就是门诊部,绿化带种了清一色的桉树,在太阳底下有隐约的木香气味。赤司推着黑子的轮椅沉默地走在安静的小路上,温暖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细碎地洒下来,落在黑子单薄的病号服上,掠过一片一片摇摆不定的光斑。
“赤司君今天没有工作吗?”
赤司一愣。
“其实有时候……”赤司略有所思道:“有时候给自己放个假也不错。”
黑子听闻唇角微弯,“谢谢你,赤司君。”
赤司别过脸,将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假意咳了几声。“没什么。”
路边的人越来越少,靠近住院部的凉亭周围十分静谧,赤司本想带黑子去凉亭看一看风景,可是等走转角那里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人在了。
附近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停留的地方。赤司望了望四周,正打算沿着原路返回,口袋里的手机却突然震了起来。赤司拿出手机——是父亲打来的。
黑子听到动静,回过头,看见他的手机,便朝他做了个不介意的口型。赤司稍一犹豫,点点头,走到了花坛后面接起了电话。
赤司渐渐走远,黑子浅蓝色的眼睛随着他身影的消失停在了花坛边缘,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突然看到一朵叫不出名字的紫色小花静静待在角落里,正独自开得烂漫。
黑子摸了摸口袋,遗憾地发现自己没有带手机,于是只好移开了视线。
朝凉亭的方向看去,有两个年轻的男孩子面对面坐在椅子上聊天,看上去很似乎很开心,黑子托着腮看着他们夸张的肢体动作,倒是莫名的有些怀念自己的学生时代——特别是高中那年第一次拿到winter cup奖杯的时候,那时候全身的细胞都好像要飞跃起来一样,表情一向冷淡的自己也会克制不住地想大笑起来。
明明过去将近十年的时间,可是回忆起来却依旧是历历在目。
黑子看着他们,轻轻叹了口气,男生的身形清瘦而修长,那两双面孔在阳光下带着锋利的棱角,年轻得有些刺眼。
正愣怔着,穿着白衬衫的男孩子突然站起来,伸手放在另一个男孩子的肩上,将脸靠了过去,穿着病号服的男孩子带着笑容,慢慢闭上了眼睛。
“……”
黑子怔忪着睁大了眼睛。
阳光正好,这一秒仿佛被无限延长,短短的黑色头发因为逆着光,而变成了虔诚的淡金色,大团大团的光晕散开来,填满了两人肢体间的空隙,光线落在他们彼此的唇间,恍若生出了柔软的触感。
空气中还飘荡着桉树淡淡的香气,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细线,丝丝缕缕地留在鼻腔中。黑子搭在腿上的手指微微缩紧,好半天才记得松开。
“病人有轻微的脑震荡,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不过骨折的右膝盖愈合不错,注意一点就可以了。”
黑子的母亲拎着手袋,轻轻阖上医院办公室的门。
最近天气一直很晴朗,万里无云。她走过医院嵌着白色瓷砖的走廊,几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子打闹着从她身边跑过,一阵夏日独有的清甜扑面而来。
回到病房,房间里只有黑子一个人,他半坐起身,翻看着一本封面素白的小说。
“乡下的爬山虎都开了呢,”美津子把手袋放在床头柜上,在床沿坐下,伸手摸摸他头上翘起来的呆毛,“赤司君这几天没来过吗?”
黑子蓦然想起了那天那两个男孩子短暂的亲吻,“嗯。”他愣愣地抚平了书的边角,“他还有工作。”
“这次可得好好谢谢他,要不是他,你……”她顿了顿,仿佛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没说下去,只是道:“小哲,答应我,以后不要这么冲动好吗?”
黑子指尖夹着那页书,良久才翻过去,“好。”
“医生说你右膝盖好得差不多了,可以适当出去走走。我过来时看到医院那边那个喷水池环境很好,下午出去散散步吧。”美津子拿起床头的水壶,倒了一杯清水递给黑子,“记得多喝点水。”
黑子接过水,片刻后终于忍不住说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是是是。”美津子眯起眼睛,温和地笑了笑,眼角的鱼尾纹皱起来,“可是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子啊。”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再明显不过的痕迹,而自己还太过年轻。
黑子不答话,在美津子的注视下慢慢喝完了水。
赤司自从接了那个电话以后,一个星期都没再来医院,黑子在初中时就隐隐听别人说过他的家室,似乎是日本屈指可数的财阀其中之一。这样的人,其实本就不该来医院陪自己的,对他而言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黑子抹了抹嘴,将水杯放回了床头柜上。
美津子突然道:“点滴好像打完了。”
黑子抬眼,椭圆形的滴壶里的确已经不再滴下盐水了。他回过身按下了床头红色的按键,“叫护士来换一瓶吧。”
在医院里的日子虽然清闲,却也是无聊得紧。喜欢的那几本小说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早已开始生厌,原文版的飘却又懒得去对着字典字字句句地翻译,PSP里的游戏老套没有新意,最后就只好整天整天地发呆。
小野田和一些同事在他住院的途中来看过他几次,带了很多水果,可惜大都偏偏是他不怎么喜欢吃的苹果。
高桥有一次在晚上值班结束后过来看过他,闲聊的时候提起小野田的女朋友优纪,说那是一个和小野田的性格完全相反的一个温柔的女孩子,留着黑色的及腰长发,说话温婉得体。
“本来他们是要六月结婚的,结果你出了车祸,就把婚期推到你出院后了。”
高桥双手撑着脸颊,感慨了一声,“结婚真好啊。”
神户最近又有了地震,病房电视机里的新闻都在播报着相关的事件,很多娱乐节目和电视剧都停播了。
黑子听着新闻,心不在焉地顺着高桥的话附和着点了点头。
窗外凉风习习,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地响起来,在枝头轻晃,对比着更能让人感觉到医院的空旷寂静。
尽管是夏天的晚上,但有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想打个寒颤。
低头呷了一口手中的热茶,时明时晦的月光下,心底堆砌的寒意却因为这样些微的暖意而变得焦躁起来。
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