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山色(6)(1 / 1)
我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起来,没有了妊娠反应,能吃能喝能睡,整个人满面红光,眼见着臃肿起来。
傅老爷子得空就会过来给我把把脉。他说脉象上是个男胎。胎儿很好,母子状况皆如人意。
可雅川娘却在春夏交替后,拄起了棍子,不然寸步难行。
我五次三番地想给雅川捎个信儿去,都被她拦下。她说,雅川回来也没用。在山里能活三个月,出了山顶多能活三天。不为别的,光这条路就能把人折腾死!
她说的何尝没有道理!就如同我,明知道城里生孩子医疗条件更有保障,不还是乖乖地蹲在大山里听天由命吗?因为我们真的走不出去!
雅川娘似是深知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再像以前那样宠得我不行,很多活开始让我去做。
家里有二十只鸡,十七只鸭,一条狗,两亩多庄稼地,以及一块小菜园。
在城里,孕妇就是孕妇,有孕妇特有的生活。可在山里,孕妇不过是个大肚子的女人,一个山村人家的中坚力量,除了吃喝上没人跟你争嘴,其余没有任何特殊待遇。六年前是这样,六年后还是这样。
我曾经被娇生惯养过,也曾经被放养过,所以没有哪一种日子是我过不惯的。既然山里女人能做,我必然也能做。
虽然我不笨,但对于从没碰过的活儿,还是免不了出洋相。那段时间,山村的房前屋后平添了不少笑声。
闲时,我会沿着那行歪歪斜斜的晚樱,走到后面的鸭嘴岭上。穿林而过的风,吹动了四季的变化,吹散了岭上种下的誓言,却吹不散那个久远故事的凄美哀婉。
“等你长大了,等你读过很多书,见识过很多事物,等大山有一条好走的路,等鸭嘴岭上的晚樱开到你的门前,你可以亲自去问她。”
可是,爸爸,但凡故事,你们的,他们的,我们的,所有人的……结局是早就注定了的。
就像这山里注定不会有一条好走的路,就像鸭嘴岭上的晚樱注定不会开到他的门前……
雅川娘总归是个要强的人,只要稍有气力,就开始摆弄那些针线。小衣服,小裤子,小肚兜,小鞋子,小棉被,小夹被……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她在两年前就开始做孩子的东西。
我看着她一针一线都分外精心的样子,抚摸着那些栩栩如生的斑斓刺绣,坚定了最后的信心:无论我跟程雅川走到哪一步,都一定要好好抚养这个孩子!
除了眼前这个孱弱的老人,谁还会为我的孩子这样精缝细绣?
我不会,雅川不会,那个林家大院里的贵妇更不会!
所以,她的一针一线,缝下的是期望,是寄托,是无可奈何人生中最后的留恋。
那一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雨。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就是那种无依无靠的,多年前乍闻父亲去世时的那种恐惧。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她的异常。最近几天,她的精神突然好了起来,可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忙碌,而是坐在门口的大石上朝远处望,朝山外望,一望就是一天,像是在盼着什么人。
我不知道这叫不叫回光返照,但我还是托婶子找人去镇子上给雅川打个电话。可连日阴雨,山路实在没法走,我不能让人拿着命去送这个信儿!
昏黄的油灯忽闪忽闪跳个不停,村子里的人都来了。
可她还是没能等来想见的人。
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往外涌,夹杂着不舍,怜悯和悔恨!
她费力地抬了抬手,我下意识握住她的手。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手是这么粗糙,这么瘦骨嶙峋。
“恨我吗?”她钝滞的眼神里有着询问,话却说得含混不清,“可我不后悔……把你……”
我明白她的意思,吸着鼻子,眼泪滴答滴答地往下掉,摇头说道:“我也不后悔!不后悔遇见你,不后悔遇见雅川!从来都不后悔!”
我有什么理由后悔呢!你们给了我亲妈都没有给过我的温情和宠爱。
我恨什么?
我为什么要后悔?
我只是贪心不足,想把你们的爱,留得更久一些。
可是,你们都不给了……
渐渐地,她无法再发出声音,只是徒劳地张合着嘴巴,目光停留在我的肚子上,似有千言万语,无奈再也无法说出口。
我紧紧地握着她已经渐凉的手,给她,也是给我,最后一点安慰。
“妈……”
这是六年来,我第一次这样呼唤她。
这一声“妈”,多少自责,多少愧疚,多少遗憾,只有我知道!我从没有哪一刻像这样痛恨自己。
韩樱,你真的好无情,好冷漠!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唤,无神的目光忽然闪亮了一瞬,用尽全部力气,在嘴角勾勒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将她的手放在我肚子上,泣泪哽咽:“这是我和雅川的孩子!生男就是您的孙子,生女就是您的孙女。他姓程!我会尽我一切努力,把他养大,认认真真地,替您看着他,看着他结婚,生子……”
她不再有其它动作,半合的双眼,似在说明,她不得不朝着另一个世界走去。只有喉咙处还在痛苦而勉力地起伏着,诉说着她的不舍,还有不放心!
“嫂子,走吧!家里有我照应着!”婶子满面泪水,俯下身来做着最痛苦的承诺。
“走吧,老姊妹,我们相处了一辈子,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啊,雅川娘,去吧!媳妇和孙子我们都替你好好照应着,你就放心地去吧!”
在这个遥远而静谧的小山村,漆黑的风雨夜,我无力地哭泣着,聆听了这世上最凄凉的雨声,也聆听了世上最温暖的承诺。
是离别,在一片哀泣声中,无论你爱,还是恨,那个人真的与你阴阳永隔。今生今世,或者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天气原因,尽管大家有心,可也等不到雅川回来。只能按照当地习俗,在众人的周到安排下,入殓下葬。
待一切料理完毕那日,我屈膝跪地,替雅川,替腹中孩子,也替我自己,向众人扣下重重一头。我感激这些淳朴善良的人们,是他们让那个有儿却无依的可怜母亲走得坦然,走得体面。
天,终于晴了。一日里,几次见到远处山路上的人影,说明山路不再难行。
黄昏时分的霞光美得大气磅礴,无可比拟。我靠在躺椅上,望着远处起伏的山脉,耳畔是寂静的微风。猛子就匍匐在我的脚边,我用那条当年雅川准备拴我的链子拴住了它。
一人一狗,一个屋檐下,相依相伴。
前两晚都是婶子来陪我,可我不能一直让人家陪!山里的夜晚又确实悚人,我便决定让这条精良的狼犬陪着我,就像过去的六年里,它陪雅川娘一样。
猛子这两天跟我一样,精神不佳,食量大减。只是不知道它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一闭眼就各种梦境不断。
我梦见了爸爸,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坐在院外的土棱上,一边帮忙挑玉米种子,一边给人们讲他的见闻。雅川娘笑吟吟地从屋里端了一篮子山樱桃出来,猛子就围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她也不恼。雅川气喘吁吁的从山外跑回来,说,韩樱来了,我的路还没修好,她过不来!
我有时候会高兴得从梦中笑醒,可醒来后,只有孤寂的院子,山里清风,山外明月。没有爸爸,没有雅川娘,也没有气喘吁吁跑来的雅川。
七天了。
上午婶子和另外几个村邻,陪我到坟上给她烧了些纸钱。
晚饭婶子特意做了我爱吃的酸汤鱼送来。可我没有一点儿食欲,碍于她在旁边,只能勉强往嘴里填了两口。
然后,我便坐在院子里,跟猛子一起,看风景。
我正出神,感觉脚边的猛子遽然一动,低头看它时,它已经站了起来。浑身上下精神抖擞,机警得犹如大敌临近。
果然,不多一会儿,院门口出现一双身影,虽是俊男美女,仍掩不住一身仆仆风尘。猛子有些激动,我则无波无澜。静静地和那双眼睛对视了半晌后,他的目光转移到我圆滚滚的肚子上,死死地盯着不放,表情甚是莫测。
六年,程雅川,你也穿得人模狗样的了,再也不是一件牛仔衬衣穿了留,留了穿的时候了吧?
六年,城市的高楼大厦把你照顾得细皮嫩肉,估计再也抡不动那把劈柴的斧头了吧?
六年,还记得你修路种树的初衷吗?还会操着一口家乡音霸道地对我说“你是我的女人”吗?
我心中掠过一丝苦涩,抬手松开猛子的锁链。
“去!”
我只淡淡地说了一个字,猛子便心领神会,矫健的身影在晚霞中一跃而起,直接扑向雅川。
狗一般是不会咬自己的主人的,尤其是猛子这样的良犬。我知道,雅川也知道,但是简瑶不知道!所以,她尖叫着丢下手里的包。
“牙仔,别闹!”雅川哑声喝道。
可这狗就跟存了心思似的,上蹿下跳,就是不听他的命令。
“猛子!”
我觉得,无论什么事,都要见好就收,吓唬到了,就行了。于是唤回了猛子。
那双人惊魂未定地进了院子。
“嫂子。”简瑶依旧温婉地打着招呼。
我笑了笑,戏谑道:“理论上,你应该叫我姐姐。”
很显然,简瑶并不知道要参考哪条理论,一头雾水地看着我。想不到,这段日子,她倒是消瘦了不少,本就不胖,面色又带上了一些气血不足的病态,还真是惹人怜惜。
再反观自己,滚圆的肚子,一圈肉,花布长褂,披头散发地仰在这儿,就算人家不让你下堂,你都不好意在堂上待着。
雅川则比她聪明,不动声色地狠盯了我一眼。
“呀,嫂子……你,你怀孕了。”不知是眼神不好,还是天色不好,亦或是刚刚惊吓过度,竟然才注意到我这巍峨到肚子。她转头看向雅川:“没听阿彦说起呀!”
不过雅川也没办法给她解惑,他似乎比她还迷惑。
阿彦来的时候,我的肚子还不大,而且那天我又穿了件宽松的衣服,没看出来很正常。
但我的迷惑丝毫不比他们少,难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娘没有告诉他??
雅川把东西放进屋子里。出来时手里提了一件我的衣服。
“晚上风凉,怎么也不知道搭件衣服!”喑哑的声音带着几分火气,把衣服盖在我身上。
我目不斜视地望着远方愈渐模糊的山峦。
“我先送简瑶回去。冷了赶紧回屋,别在外面吹风!”
“不用,雅川!我自己走就行,你赶紧陪嫂子吧,她还有身孕!”简瑶忙不迭地推辞。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雅川怎么可能让一个弱女子独子走山路回家。从人道主义出发,我也不希望她自己走。私人恩怨与江湖道义,一码归一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