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山色（5）（1 / 1）
我怀孕的消息好像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小山村。不少人特意跑来看我，让我觉得这的确是一个刷存在感的好帖子。
可越是这样被她们关心，心底深处，就越是感到空荡无依。我在这里，存在于山村人们的心里，却不知，在重山之外的那一边，我有没有存在于他的心里。
夜阑人静时，我曾坐在油灯下执笔，想给他写些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能写成。
我需要写什么吗？
不需要！
需要写些什么的人不是我。况且，我在古泉口逗留的时日已然不短，从远近亲疏的关系上推测，就算再闭塞，他不会不知道。既然知道，而你在他心中又是举足轻重的，那他不会不来。
可他，没来……
我全面进入怀孕状态，每天除了睡就是吐，短短一个月，整个人暴瘦一圈儿，感觉走路都开始摇摇晃晃。
我的情绪始终平静，既然这是个过程，那就慢慢过吧！比这痛苦万分的过程，不也都经历过了吗！
可雅川娘这个过来人却远没有我通透，所以每天都过得劳心劳神，身体每况愈下的态势，看起来比我的还令人担忧。
又撑了半月，就在我刚萌生出破罐子破摔，干脆饿死那个小家伙算了的时候，一天下午醒来，我忽然感觉身体好受了些。开心之余，便叫着猛子去邻居家坐了坐。
不想，正赶上人家准备晚饭。婶子家半大的男孩上午跑出去玩，回来时从泉流里抓了条鱼，晚饭正是酸汤鱼。
我眼巴巴地看着那野西红柿发酵的红酸汤，以及红汤里若隐若现白嫩嫩的鱼肉，在锅里咕嘟咕嘟，真是酸得到位，香得怡人啊……第一次，我发现，我也有厚脸皮的本事。
那天的晚饭，我在婶子家吃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一个人吃了整条鱼……
从此，我胃口大开，三餐里，顿顿不落的是那红彤彤的酸汤汁。
接下来，我喜欢吃酸汤鱼的典故就在村子里流传开来！
山里的生活简单闲适，吃穿用度干净天然，但也有不方便之处，比如洗澡，再比如烧柴。
看雅川娘抱着斧头一下一下地剁着木头，我脑子里顿时窜出若干个励志词汇：铁杵成针，吴刚伐桂，愚公移山，水滴石穿……
春夏两季干柴不好找，捡来的树枝都要提前几天晾晒，才能下灶燃烧。
以前砍柴劈木这活儿都是雅川的。
想到这儿，我就觉得心头一阵抽搐。就是说这六年来，雅川娘就是这样抱着一把斧子，一点儿一点儿地，为了一口饭而费劲力气。虽说六年前，她的身体还没有这样差，但是抡斧子这活她也很难做得来。
我回到屋子里，从雅川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锯子，大喜过望：她不让我拿斧子，那我拿锯，她总该不会拦着吧！
雅川娘看了看我手里的锯，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出什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其实我理解她那无奈的一笑。雅川的东西她都保管得好好的。这把锯子，她不是没想到，而是没舍得用。只是眼下情形，容不得她不舍得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这把锯，我觉得我们的生米，不愁煮不成熟饭。
我跟雅川娘坐在地上，一人握着锯子的一头，齐心协力地对付一根木头，很快便小有所成。正忙得喜不自胜，一个脆生生又怯生生的娃娃音，从院外飘了进来：“阿姨，阿姨，阿姨……”
我纳闷地扭头望出去，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身上光溜溜的一/丝/不/挂，怀里抱着一条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大鱼。那鱼时不时地打个挺，孩子就时不时地一个趔趄。
小男孩是西边坡沿下面那家的，父母都在山外，小男孩和姐姐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我赶紧站起来，随手提起个竹篮，迎了上去。
“给你！”小男孩仰着脸，黑黝黝的脸庞很紧实，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含着些许的胆怯和些许的笑意。
就在这时，大鱼打了个大挺，小孩连同那鱼一起坐在了地上，脸上顿时生出一抹功败垂成的悲怆来。
我有点儿心疼，赶紧拉起他，然后把鱼装进篮子：“你一个人来的？奶奶呢？”
他回头看了看远处自家的房子，没有回答我，双手摸着自己抱鱼抱得水滑的肚皮，慢声慢语地说：“奶奶说，城里人叫阿姨。”
他发音不是很清晰，但是我听懂了。
“你也可以叫我阿姨！”
果然，他略带腼腆地笑了。
光屁股的小客人开心地坐下来跟我闲聊，虽然沟通起来经常乱频，但是我想打听的基本上都打听清了。鱼是爷爷捕来的，大的给阿姨，小的自己吃。奶奶一会儿来，有一坛红汤发好了，也给阿姨……
我颇有感触地长叹了口气。那时我对他们的好，完全是出于心计，为了我的逃跑做准备，而今他们对我的好，却是没有任何计较，完全是出自本意的，最纯良的好。
阿彦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向着山头西斜了。
我不认识，无所谓欣喜还是诧异，虽然他一身戎装，后面还有俩小兵，我也生不出半点儿猎奇心理。倒是雅川娘，跟见了天神下凡似的，又惊又喜，高兴得合不拢嘴。
他们来之前，我和雅川娘正就着一块帆布往下敲芝麻。这就是六年时光所改变的，这一次我总想帮她多干点儿活，趁着肚子不大，行动还不受限，尽量干些不让肚子有闪失，也不让她担心的力所能及的活儿。
那个军官模样的阿彦，倒也没摆什么谱，很快就坐下来，抓起芝麻杆，就着帆布娴熟地敲起芝麻。那两个精明的小随从立即有样学样，也跟着坐下来。
雅川娘先前给我炒了一碟山杏仁，说是对孩子如何如何好，我还没来得及吃，正好这会儿来了帮手，我便悠哉悠哉地靠在躺椅上进补。
“嫂子果然跟传闻中一样！”阿彦笑着说，一言一行都带着军人特有的气质。
这句话，很有深度！
大家都在干活，唯有我抱着一碟山杏仁吃得酣畅。
结合我以前的行径，那么，传闻中的样子，不用多想，也猜得到，肯定就一个字：懒！
“猛子，上！”我一声令下，脚边趴着的那条黑背，腾地站起来冲向阿彦。
“牙仔，坐下！”这中气十足的一声断喝，令猛子踟躇了一瞬，最后前瞻后顾犹豫不决地在他身边坐下来。很显然，它是认得阿彦的。
阿彦得意地看着我。我表示不屑，对他和狗都不屑！
猛子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慢悠悠地站起来，又慢悠悠地磨蹭到我腿边，明确立场一样，坐下。
这回，又轮到我得意地看着阿彦。衣食父母，远比你们的竹马之情重要！
阿彦一脸的不屑。
我对他们扬了扬眉，语气转而变得亲切：“人民子弟兵，你们是祖国的好儿女，是中华民族的钢铁脊梁……去！把那几根木头劈了！”
雅川娘刚要阻止，两个小兵人精一样，当即抄起斧头，噼里啪啦，没多一会儿，几根顽固的枯木变成一堆小山。
雅川娘有些过意不去，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我则坦然得很！
三个人从山外赶来，逗留了半个小时就要走。雅川娘忙说：“也是，快去看看你岳父母吧！”
“这次去不成了！刚接到任务，很急，马上就得走！” 阿彦看起来很是遗憾，“大娘帮忙打听着，村里有人去那边，把这个给他们捎去一些。”
通常，农村人进城，会给城里人带些土特产，聊表寸心；而城里人进村，亦会给村里人带些贵气的礼物，彰显诚意。
但阿彦没有！他知道山里最缺的是什么，因而翻山越岭一路走来，他和那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独独背了几十斤细白的食盐！！
这让我很意外。
阿彦从始至终说的是“给大伙儿”。可见，他的汗水不是单为某人而流，而是为全村人而流！
这个阿彦，虽然一开口就跟我挑衅，但他并不令人生厌。我想这个好印象，一则是因于他一身令人敬畏的军装，二则是缘于他身上的那种难得的真实和坦荡。
“山里水好空气好，嫂子慢慢吃，我们就不打扰了！”阿彦一脸怪笑，两个小兵也跟着凑热闹笑起来。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跟我过不去！我斜眼睨着他，本来还想起身送送，听他都这么说了，连动都懒得动。
“猛子，送客！”我下令。
猛子慢吞吞地站起来，满眼惆怅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