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冰川道(三)(1 / 1)
荒凉的山林间,一曲童谣乘着雪花飘摇而来,在凛冽的寒风中,被拉扯得支离破碎。声音越是娇憨烂漫,唱出的童谣就越让人感到诡异与悚然。
王火烧本就胆小,一听这歌声,顿觉浑身析出一层白毛汗来。
他不禁往沈浪身边凑了凑,结巴道:“深、深山老林的,怎么会、会有小孩子唱歌,我、我们莫不是撞鬼了吧?”
瞧见王火烧强装镇定的模样,沈浪莞尔一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王火烧缩着脖子,搓了搓手,道:“道理我都懂,可、可就是止不住害怕呀!”
赵碧穹昂首伫立在风雪中,静静聆听了一会儿,直到歌声陡然而止,连余音都被骤起的大风吞没。
他挥动马鞭,指着前方山路道:“我们走。”
寒风穿林而过,幽幽咽咽,宛如女子的幽怨低泣。四面古树参天,万木凋零,干枯的枝桠投下阴影,影影绰绰,宛如野兽探出的利爪。密林深处,不时有一两群寒鸦惊飞,留下数声凄凉的啼哭。落下的白雪,渐渐覆盖了马队来时的足迹,就如同有一双无形之手,将活人的踪迹一点点消去。
口中呼出一阵白雾,沈浪伸手拂去头上落满的雪花。
他抬头望天——雪,更大了。
走了不过半里,马队忽然停住。
“怎么了?”王火烧好奇地探出脑袋,想要一看究竟。
原来是前方分出了一条岔路,一眼看去,仿佛都是进山之路,让人不知该走哪条。
面对这个情形,赵碧穹神情淡淡,不躁不急,他只是命令队伍停下,静静等待。
忽然,又是一阵歌声响起,稚嫩而娇憨,还带着隐隐约约的笑声——这一次,童谣是从那条岔路而来。
“脚步轻呀轻,谁断了脚趾头呀?”
“水珠滴呀滴,谁落了小娃娃呀?”
“回头瞧呀瞧,谁铺了红梅花呀?”
……
赵碧穹仔细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后,淡淡道:“走。”
一声令下,马队重新启程。
就这样,在童谣的指引下,队伍渐渐深入山林。
约摸走了一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一座老旧的石桥。
石桥简简单单地用灰石垒成,桥上的长条石板,被经年的风霜雨雪蚀磨得凹凸不平,桥面上堆着厚重的白雪。
弯曲的石拱下,河水冻结,铺着一层厚厚的冰面,蓝幽幽,绿莹莹的,隐隐约约能听到冰面下潺潺流水之声。
赵碧穹正要率领着马队过桥。
忽然,桥对面迎面走来一人。
在这荒无人烟之地,突然出现一人,顿时令铁狮门众人心生警觉。
不少人暗自将手握在刀柄上,凝神戒备着那人。
当那人走到桥上,他们方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那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一头花白的头发,用藏蓝布巾包裹,面孔又干又黑,满面老褶。穿着一件做工简陋的皮袄子,脖上挂着一串不知用什么野兽的獠牙串成的项链,腰上别着一个葫芦和一把短锄,微驼的背上背着一个竹条编的箩筐。
看模样,应是一位刚从深山里采药归来的山夷。
老人有些老眼昏花,直到桥过了一半,才看到赵碧穹等人,也是一惊。
当看清对方一群人身材魁梧,腰挎长刀,一双双铜铃似的眼睛瞪着他手脚发麻,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惊恐与慌乱。
心道,莫不是遇到劫道的匪徒吧?
不觉停下脚步,不敢过去。
但是,一想到此路乃是下山归家的必经之路,而对方又衣着华丽,不像强盗匪徒。
咬咬牙,低下脑袋,忐忑不安地向前走去。
孰料,刚走到那首领模样的人身边,对反忽然开口道:“老丈,请留步。”
那声音虽轻虽淡,却吓得老人浑身一个激灵,也没听清对方说什么,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一叠声地哀求道:“英雄啊!小人妻子早早离世,留下小人与独子相依为命。小人好不容易将他拉扯成人,看着他成家立业。他却不到二十便在野外被毒蛇咬死,让小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半个月后,卧病在床的儿媳也随他而去,留下两个幼孙嗷嗷待哺……求英雄放小老儿一命!”
“小老儿身无长物,只有刚采的一些野山参,全都奉给英雄了。”
说着就手忙脚乱地往背篓里翻找起来。
还等他找出那几只野山参,一道鞭影甩在地上,“啪”地一声,宛如惊雷,吓得老人又是一抖。
他看着脚边在雪里深陷一寸的鞭痕,惊得打了一个嗝,剩下的求饶之语全都被咽了下去。
赵碧穹抬手,让云出岫收起马鞭,淡淡道:“老丈不必惊慌,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问问老丈。”
老人战战兢兢道:“英、英雄请讲。只要是小老儿知道的,绝不会隐瞒一个字。”
那信誓旦旦的模样,恨不得即刻竖起手掌,赌天发誓。
他小心翼翼道:“怕只怕小老儿孤陋寡闻……”
赵碧穹笑道:“老丈不必如此,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想问问,前方可有什么寺庙,或者房舍?”
老人斩钉截铁道:“没有。”
“若是各位英雄想要寻落脚之地,那就调头下山吧。前方只有荒山雪岭,再走一段,连路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寺庙房舍了。”
赵碧穹眉峰微皱,他又追问道:“老丈可听说过冰川道?”
老人想了想,摇头。
“千佛寺呢?”
老人还是摇头。
赵碧穹又问过枯荣谷和锁龙井,老人皆是一问三不知。
赵碧穹便不再追问,而是凝望着对岸,陷入沉思。
老人跟赵碧穹说过几句话后,见他尚算和气,老胆子便大了几分。
他略有些小心与谄媚地笑道:“若是各位英雄还要往山里走,小老儿有一句话想要提醒各位。”
赵碧穹道:“什么话?”
老人道:“这山里多有蛇虫出没,都是些剧毒的玩意儿。不小心被咬上一口,若不能及时医治,不过片刻功夫伤口就会化脓溃烂,毒液蔓延全身,最终肠穿肚烂而死。”
说着他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摸出一个做工粗粝的石哨,和几包药粉,递到赵碧穹面前。
“这几样是小老儿的家传宝贝。”
“这石哨乃是老儿七代先祖,曾救过蛇祖化身成的一条巨蟒,被蛇祖赐予。只要吹响此哨,群蛇避退。”
“而这包药粉,是我们村子的巫医所赐,不但能解百毒,且能消百病,若是日日服用,还能延年益寿。”
听着老人唾沫横飞地夸赞着他拿出的物件,并越说越夸张,越说越玄乎。
云出岫似笑非笑道:“如此神奇,老人家竟舍得赠与我们?”
老人一听,眼睛一瞪,腰板一挺,就要嚷嚷,但一瞥见云出岫腰间长刀,起劲儿一泄,脊背又弯了回去。
他腆着老脸笑道:“此等神物岂可轻易送人?”
“若是白送给英雄,怕惹得神明大巫不高兴。英雄掂量着多少给一点,表一表对神物的敬意不是?”
云出岫一听,哈哈大笑。
“老丈说的很是,方才我言却是对神物不敬了。”
闻言,老人自以为说服了云出岫,微微有些得意,他笑道:“那您给多少呢?”
云出岫勾了勾手指,让他走到面前。
他笑道:“我给你……一鞭子!”
说着一鞭挥出,如灵蛇摆尾,将老人手里的石哨与药包刮落于地。
云出岫厉声斥道:“这等粗劣的骗财把戏,也敢拿出来在我们面前显眼!”
老人扑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将石哨与药包拾起,惊慌道:“这可是神……”
话未说完,云出岫打断他,冷笑道:“若是那哨子真能令群蛇避退,你那儿子为何会被毒蛇毒死?”
“若是那药粉真能包治百病,你那儿媳又怎会病死?”
“更何况,如今时节,蛇全都在穴中冬眠,又怎会到山里活动?”
“要编谎话也得动动脑子!”
一席呵斥,将老人训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最后,云出岫道:“要不是我们还有大事要办,今日定要好好教训于你,滚吧!”
说完,又是一鞭子甩在老人脚边。
老人惊得一抖,赶紧提起背篓,垂着头,弓着腰,越过马队匆匆离去。
云出岫冷笑着目送他走远后,御马来到赵碧穹面前,道:“师父,我们还要继续向前吗?”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笑道:“你们应该买下的。”
随即,众人感觉到头上一阵冰凉,仰头而看。
头顶上覆盖着霜雪的的雪松,正簌簌落粉。于枝桠掩映间,显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孔。
睫如鸦羽,眸似秋水,后颈枕着小臂半倚半躺地卧在雪松覆霜凝冰的枝叶间,自然流泻出一身的写意风流。
王怜花冲看向他的众人轻轻一笑,杏子似的双眸微弯微翘,漆黑的眼瞳中缀着一泓银霜上泛起的虹光。
赵碧穹仰头看着他,道:“何出此言?”
纵使寒风刺骨,王怜花依旧风雅不羁地摇着素面折扇。
他悠然而笑道:“可怜那老人家孤苦无依,家中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孙子。”
“买了他的东西,便是行善积德。”
“我看你过不了多久便要驾鹤西游了,还不多做点善事,积攒些阴德,换取下一世的富贵平安?”
赵碧穹被戳了痛脚,却不怒不恼,反而仰天大笑。
“你‘千面公子’王怜花,何时开始相信因果报应?”
“若是你真信这些,还不自尽以谢天下。毕竟你所犯下的罪孽,并非行善积德能够抵去的。早些自尽,还能以防你以后罪孽更深。”
王怜花微微一笑,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沈浪,道:“我纵使罪孽深重,也有佛陀渡我。”
赵碧穹也瞥一眼沈浪,道:“就怕佛陀未能度化与你,却被你牵累成魔。”
王怜花纵声大笑,道:“哈,这可说不准啊。”
说罢,从雪松上跃下,轻轻巧巧地落到石桥之上。
他望了望天色,道:“你们在这里停的够久了,前方还有好一段路。”
“再不走,只怕天黑前都到不了千佛寺,只能夜宿荒野了。”
他正要启步,赵碧穹道:“且慢。”
“你要带我们往哪里去?我可听说前方并没有什么‘冰川道’与‘千佛寺’。”
王怜花嗤笑一声,俊美的面容上满是嘲弄。
他摇头道:“没想到你不但身子废了,竟连脑子也一并废了。”
说着他纵身一跃,如同燕雀般轻盈灵巧地落在石桥下冻结的河道上。
抬脚跺了跺冰面,王怜花折扇轻摇,回头一看岸上众人,笑道:“冰川道冰川道……自然便是在冰川上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