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冰川道(二)(1 / 1)
王火烧还不叫王火烧的时候,曾经是一个混在乞儿堆里的小偷。
如果没有遇上赵碧穹,他恐怕只能靠着要饭、偷盗长大,若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混个偷儿里的头儿来当当,若是运气不好,被人抓住剁了手掌,就只能重新当回一个残废的乞丐,指着别人施舍度日。
他一生的转机,出现在二十年前一个下雪的冬日——王火烧指着地上没了脚踝的雪说,那日的雪比这地上的还大些呢。
那时候他还叫王戈。
两天没吃东西的他,头昏眼花,饥寒交迫。胃里痉挛着,绞磨着,野蛮专横的像个暴君,不停地在他耳边催促命令着:“吃饭吃饭吃饭吃饭……”
王戈缩着脖子,搓着手,躲在街角的阴影里,窥探来往人群。
他一眼瞄准了一个看起来极阔气的老爷。
那人虽然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朴素灰衣,却由当地最大的一家酒楼老板,点头哈腰地亲自送酒楼。
于是他招呼了一声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弟,假扮两个不谙世事的野孩子,在路上玩耍嬉闹。
当他看准时机,打算一头撞过去,顺走阔老爷怀里的银两。
却有一条长腿突然伸出,结结实实地绊了他一跤,将他摔了眼冒金星,满嘴是泥。
王戈将脸从雪坑里拔起来,呸呸地吐了几句混着雪水的泥水。
瞧见阔老爷已然走远,狠狠地骂了一声:“晦气!”
忽然,头顶上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
“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可是走了大运。”
王戈扭头,看到一人优哉游哉地坐在一家馄钝摊子里的长凳上,头上盖着一顶斗笠,身上披着蔽雪的蓑衣。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伸出去的那只腿一点收回来的意思都没有。
王戈顿时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冲那人叫骂道:“娘希匹的,管你爷爷的闲事!看爷爷不糊你一脸狗屎,让你也走一走狗屎运!”
说着,在地上掬起一捧雪泥就往男子身上撞。
男子哈哈大笑了几声,闲搭在腿上的手指闪电般的击出,重重地点在王戈的胳膊上,王戈手一软,高高举起的双臂顿时松了劲儿,
捧在手里雪泥,全都漏进了嘴里。
“啊——呸呸呸!”
王戈一边吐泥巴,一边气得火冒三丈。一时间忘了饥饿,一蹦三尺高,鸡爪似的手指就往男子脸上抓。
男子气定神闲地一伸手,抓住王戈的胳膊一拧,王戈顿时痛得哇哇大叫。
男子笑道:“看你尖嘴猴腮,又瘦又矮的,长得跟只猴子一样。”
“来来来,给本大爷翻几个跟头,本大爷赏你几袋花生吃。”
王戈扭头,冲他狠狠地呸了一口,男子悠然偏头,那口唾沫径直吐到男子身后滚着水的大锅中。
正在煮馄钝的老爷子,皱了皱花白的眉毛,然后跟个没事人似的用铁勺搅拌搅拌,让那口唾沫在滚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边男子还在戏弄王戈。
王戈又急又气,对他破口大骂,将在市井坊间混迹多年所学的一切污言秽语,劈头盖脸地就往男子脸上砸。
男子也不动怒,哈哈笑道:“不得了不得了,猴子会说几句人话,就把自己当鹦哥儿了!”
“可这些话说得一点也不好听,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你的猴子,给本大爷翻几个跟头吧。”
王戈骂道:“你爷爷我给你翻个鸡/巴……”
话还没说完,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顿时有些头晕目眩。
他在男子铁箍似的手的指挥下,身不由己地一连翻了十几个跟头。
翻得他头昏脑涨,酸水直冒。被松开后,跟喝醉了酒似的,踉跄几步,坐倒在地。
男子抬了抬斗笠,露出一张剑眉朗目,英俊至极的面孔。
对他笑道:“我看你骨头长得不错,适合用刀,干脆拜我为师吧。”
王戈忍住恶心呕吐的欲望,冷笑一声,正欲骂几句脏话。却被突然起身的男子,揪住衣襟拎起来,放在自己原本的座位上。
他将桌上未动半口的馄钝推到王戈面前,道:“别急着回答,好好想想。你是想一辈子跟个耗子一样只能窝在臭水沟里,还是想像我一样当个万人敬仰的大侠?”
王戈瞪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馄钝,一时有些呆愣。
他伸手试探着碰触瓷碗——温的,不是在做白日梦。
极度饥饿之下,也不怕烫,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不服气的含混道:“喂,想当我师父的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道:“赵碧穹。”
王戈想了想,道:“没听说过。”
“瞧你那么大的口气,我还以为你多了不起,也不过是个无名之辈罢了。说自己是受万人敬仰的大侠,哼,也不怕折了舌头?”
男子笑道:“折不了折不了,就算现在不是,我也很快是了。”
说着男子摘下头上的斗笠,盖在王戈的头上。斗笠太过宽大,从王戈的小脑袋上滑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男子在他耳边轻笑道:“小子别看。”
然后王戈只觉一阵清风掠过,不远处杀伐之声骤起。
兵戈交鸣,哀鸿遍野,时不时有一股滚烫的热液如同落雨一般,洒在他的身上。
吓得王戈将想要掀开斗笠的手收了回去。
他呆愣愣地在馄钝摊上不知坐了多久,久到他刚用馄钝填饱的肚皮,又咕咕地叫了起来。
他才战战兢兢地掀开斗笠一看。
原本车水马龙的热闹大街,此刻如同被飓风席卷一般空空荡荡,满地狼藉,只有一群刀客装扮的人,在收尸洗地。
王戈顶着一身鲜血,浑浑噩噩地离去。
半个月后,最新的江湖传说流传遍大街小巷,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不经意间,经历了铁狮门赵碧穹的成名战!
新任掌门的赵碧穹,当时年纪十七,威不服众,更有为了与铁狮门抢夺地盘斗了近百年的洗星剑斋盘踞侧榻,虎视眈眈。
内有隐忧,外有强敌,如此逆境之下,赵碧穹不惧危厄,当机立断。利用洗星剑斋对他的轻视,以身为饵,单刀独身击溃整个门派对他的埋伏。
一场血战下来,击杀洗星剑斋近百人,将其门下核心人物尽数斩首,生擒掌门。
自此以后,赵碧穹名震天下,再无人敢小觑这头新长成的烈狮,江湖奉送“铁胆狮心”之名!
就在赵碧穹声名传遍大江南北,无数江湖人都在掂量这头年轻雄狮的分量之时,无人知晓有一个孩童因为亲耳听闻了那场激烈的战斗,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每每梦之时,梦见的都是那惨烈的哀嚎与刀剑的碰撞,还有滚烫的热液如同落雨一般洒在他的身上……他有恐惧,有害怕,但更多的是沸腾的热血在他的血脉里叫嚣,并随着赵碧穹名声的传响越演越烈。
于是一个月后,他下定决心,跑去铁狮门拜师。
“那个时候啊,我在铁狮门的两个石狮子前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也未曾有一人出来见我。”
“于是,我就在铁狮门附近乞讨要饭,吃喝都在那里,等了整整十天才将掌门成功拦在门口。”
“孰料,掌门早已不记得我这个随口结交的小乞丐了。还好我机灵,在他面前翻个整整三十多个跟头,才让他想起来。”
说到此处,王火烧为这段滑稽的经历,哈哈大笑起来。
他接着道:“我也是入门后才知道,原来自己差点儿下手偷钱的那个人,是江湖上有名的使毒好手‘毒手’万不方。”
“我若真偷他的银子,只怕还没揣进怀里,手指头就给毒化了。”
王火烧笑着说:“刚入铁狮门的时候,我也很是过了一段太子爷的生活。”
“就像掌门说的那样,我的骨头长得好。”
“不少摸过我根骨的前辈,都说我手臂上的筋络天生比人粗一圈,虽是孩童却已有成人那般粗壮。骨头坚韧又灵活,是个练刀练剑的好苗子。大家都说师父捡到宝了。”
“可惜啊,我天生就是个惫懒货,爱偷奸耍滑,不思进取。受得了苦难,却享不得富贵。”
“拜师时的一腔热血,入门后便被门中的富贵生活给熄灭了。”
“自从入了铁狮门,有钱有势,吃穿不愁。若是行走在外,一般的小门派,对我等又敬又畏,孝敬不断。所以,我想——我干嘛还要辛辛苦苦地练刀,还不停地拿着命去外头挑事磨砺呢?”
“久而久之,骨头也长硬了,筋络也沦为平庸。”王火烧笑嘻嘻地拍了拍浑圆肚皮,“连这个也宽成了一个桶。”
沈浪笑问道:“赵掌门当初如此看重王兄,难道没有管束王兄,令你收敛惰性吗?”
王火烧道:“当然有。”
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那厚厚的脸皮一阵抖动。
他悻悻道:“掌门那脾气,就跟火烘过的石头似的,又烫又硬。”
“他见我如此,大发雷霆,不是抽过我多少顿鞭子。还常常将我关起来,令我悔过,什么时候通悟了,什么时候才给饭吃。”
“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不是先人胡说的,我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被罚的时候咬牙要发奋,一旦放出来,过不了许久,这懒病就又复发了。”
王火烧长长一叹,道:“说起来,到底是我对不起掌门的栽培。”
“十多年前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掌门为了让我斩去怯懦,重新走上正途。将我带到荒山野岭,将我丢进狼窝里,让我拼命杀狼自救。见我的脖子都快被头狼咬断了,才将我捞出来。 ”
“我的命虽被救了回来,但是右手的手筋却被咬断了。绝了我上进之路,也绝了掌门栽培我的心思。”
“从此以后他便将我放养在门派里,不再管束我了。”
“不过这也算遂了我的心愿,从此以后我想躲懒就躲懒,再也没有人大清早的扯着耳朵,将我从被窝里拎出来了,哈哈哈!”
说此话时,王火烧胖脸仍旧笑眯眯的,像个无悲无愁的佛陀,然而沈浪觉得他的话语中含着一丝淡淡的悲凉与酸楚。
沈浪道:“你看着自己的同伴,个个武功高强,威风八面,你就一点也不遗憾,不后悔吗?”
王火烧笑道:“有什么可后悔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愿所求。”
“我就想一辈子混吃混喝等死。”
“你再看看他……”
王火烧指着前面的云出岫,压低声音道:“比起我,他的心可大了去了。”
“他一心想超越师父,成为天下第一的刀客。还想接任掌门,统帅门派。”
“然而,就他那个天资与心性,我怕他是一辈子都办不到的。而且掌门属意的继承人是尹师弟,若是等尹师弟被成功救回,看他还狂不狂!”
王火烧啧啧地砸着嘴,道:“我年纪轻轻,就已实现自己的所愿所求。而他……哈哈,不知这辈子没有没希望!”
王火烧以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神态,叹道:“我觉得人心太大,总会闹出许多事端。什么同门内讧、父子相残,不都是贪心惹的祸吗?”
“所以,还不如知足常乐的好啊。”
沈浪微微一笑,赞道:“王兄好体悟。”
“可惜,这江湖便是处处无奈,步步悲哀,正与邪、贪与念不过在那一线之间。”
“像王兄这样无欲无求,豁达恬淡之人,就如同砂砾中淘出的金子一般可贵。”
闻言,王火烧不由得有些脸红,他伸手抓了抓头发,喃喃道:“当不得当不得……我只是为了撑撑面子瞎说的呀。”
“其实我也很想某天睡醒,突然打通任督二脉,把那群嘴毒心恶的小兔崽子从被窝里拖出来,按在雪地里揍一顿……”
说着王火烧低下了头,他以为沈浪会鄙夷他,孰料沈浪却笑道:“再加上这句话,王兄更值得沈某敬佩了。”
没想到沈浪会说出这样的话,王火烧的脸更红了,眼睛也亮了起来,眸中隐隐含着一丝动容。
他夸张的哈哈一笑,伸手拍拍沈浪的肩膀,道:“就凭你这句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待会儿吃饭的时候,尝尝我烤的野兔,保管你香得舌头都掉出来!”
沈浪笑道:“那沈某可就等着一饱口福了。”
由于心情开朗,王火烧放开了音量,被走在前方的云出岫听见,他冷笑一声,对沈浪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了这个朋友,我真为你担忧。”
说罢,对王火烧命令道:“过来,我要下马。”
王火烧赶紧整了整衣服,笑嘻嘻地跑过去。
沈浪以为云出岫是要王火烧伸手扶他,却见王火烧“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脊背高高的拱起,将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个踏脚凳。而云出岫撑着马背一翻,竟理所当然地踩着他师兄的后背下马。
沈浪看了一眼回头观望此幕的赵碧穹,神色淡淡,宛若无睹。
心中慨叹——难道赵碧穹气量竟狭窄至此?令他失望的场下便是这样吗?
在王火烧的故事里,曾经的赵碧穹,英雄年少,头角峥嵘,潇洒爽利得如同游弋在海面上的清风。而今却性情冷漠,严厉易怒,不但因为溺爱护短牵连无辜,还放纵弟子欺压同门。
曾经的王戈,虽然惫懒,却也狡黠机灵,爱笑爱闹。而观如今,他在门中备受欺压,无力反抗。
这对本应成为一代佳话的师徒,如今行同陌路……到底是谁让谁失望了呢?
王火烧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泥雪,笑眯眯地走回来,仿佛那令人难堪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与此同时,赵碧穹亦转身回头,与走到他面前的云出岫商议着什么。
两人相距不过百步,中间却裂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渊。
云出岫收起对待王火烧时趾高气昂的态度,略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师父,我们已经深入这座无名之山快整整半日了,那人为何还未出现?”
“他莫不是想要毁约吧?”
赵碧穹轻咳了几声,道:“才不过半天你就躁了,如此心性如何干得了大事?”
话音刚落,传来一阵歌声——
“雪花飘呀飘,谁掉了绣花鞋呀?”
“雪花落呀落,谁埋了红肚兜呀?”
……
风雪呼啸间,那歌声飘飘渺渺,时隐时现,仔细一听,仿佛是雪山深处有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在唱着诡异古怪的歌谣。
赵碧穹坐在马上,遥望漫天风雪,比初来时更加凛冽与凄厉,淡淡道:“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