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冰川道(一)(1 / 1)
狂风怒雪,天地肃杀,一队人马在荒山野岭中艰难跋涉。
行得越深,山路越发蜿蜒曲折,隐僻荒凉。非但人踪俱灭,连雀鸟野兽的痕迹也难以寻觅。其中有几段小道几乎称不上是路,有的是入山行猎的猎户用镰刀砍出来的,有的是用人脚在蓬蒿里踩出来的,甚至有一段只不过垫着几块形状不一的石头,隐没在干枯的芦苇之中。
酷烈寒风呼啸而来,卷着细碎的冰渣与冰冷的雪绒,如同冰刀一般,一刀一刀地剜割在身上。
马队里的人们拉着衣袍,将身体裹了又裹,扯着衣襟,往脸上拉了又拉,可那寒风便就像是一个淘气有激灵的顽童,可劲儿地往缝隙里溜,用他冰冷的小手去摸你的肚皮与心口。
只要是坐骑累倒,不得不牵马徒步之人,皆是鞋履泥泞。雪化成的冰水湿透鞋袜,冷得钻心刺骨。
然而,在这只顶着风雪艰难前行的队伍里,却有一人显得格外不同。
若是有人从旁路过,二十个多个人里打眼便能瞧见他。
因为在狂风怒雪中,只有一人挂着笑,十足的安闲、潇洒,就如同天光与雪光全都落在了他脸上。
自从赵碧穹一声令下,沈浪双手紧缚,像个畜生一样被拖在马后,随同铁狮门的马队日夜兼程,奔行近四百里,从宽广平原一路扬尘至雪峰山脚。
这样的折磨,即便是个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然而直到此刻,沈浪的脊背仍挺得笔直,眼仍发着光。甚至还有心情听风赏雪,每当有人回头,都能看到那慵懒的、潇洒的笑容,仍然明晃晃地挂在他的嘴角上。
这样的人,总是令人钦佩,同时,也总是令人嫉妒。
至少云出岫瞧沈浪,从头顶到脚趾,就没一处顺眼。
时不时他打马从沈浪身边走过,冷不丁就往拖拽着沈浪的马匹臀上抽上一鞭子,吃疼的骏马嘶鸣一声,撒开蹄子跑得飞快。
沈浪被迫运起轻功,疾奔在它身后,如同一只快被放上天的风筝。
马蹄扬起,溅了他一身泥土和雪尘。
还好他轻功不错……不,何止不错?
踩进松软的雪地里,竟无一丝痕迹。
这踏雪无痕的轻功,江湖上没几个会的,说不定只有那早已成为传说的楚香帅方能一较高下。
在云出岫折腾沈浪时,周围目睹的弟子常常爆发出一阵哄笑,但大笑过后,整个队伍又陷入寂静沉默。
无人敢说话,因为一开口便是一团风雪浸骨。在这恶劣的天气中,每一丝温度被带走,都意味着往黄泉迈进了一步。
在队伍里,却有一人不吝惜肚子里的热气,跟沈浪相谈甚欢。
从少林寺的方丈屁股上长着几颗痣,一路说到楚秋词的胸是否有冬瓜那么大。
然而事实上,只有那人自己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一个人说着两份话,沈浪只是跟在后面笑容安闲的听罢了。
在沈浪看来,这位话唠似的铁狮门弟子,在整个队伍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相较于其他刀客的魁梧健硕,匀称高挑,此人身形臃肿不堪,胖得跟个水缸似的,连手指都肿得像是一节节的腊肠,让人很是怀疑他是否能将刀柄握稳。
就连铁狮门的弟子们,私下里都如此充满恶意地揣测过他们这位同门。
因为他爱吃肉火烧,在赵碧梳的带领下,铁狮门中一些好事之徒送他了一个别号叫“王火烧”。
并且赵碧梳放下话来,铁狮门内,人人都要叫他“王火烧”,没有她的命令,不得更改!
于是这个名字就这样传遍了铁狮门,如今很多人已然忘却了他的原名。就连新入门的弟子,都不曾叫他师兄,只管叫他王火烧。
王火烧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脾气特别好,别人在他面前这样叫他,他也笑眯眯的,跟个佛陀似的,既不生气也不恼怒。
这样的好脾气却纵得铁狮门中一些骄狂之人,对他加倍欺辱。
因为铁狮门尚武崇勇。
赵碧穹教养他们的手段,就好似培养一群野狼。
争强斗狠是铁狮门中生活的常态,刀疮剑伤是铁狮门弟子的骄傲。
王火烧生性平淡冲和,甚至还有些懦弱,就如同掉进狼窝里一头黄牛,连头上的牛角都被磨得又平又钝,由不得那群狼崽子们鄙薄与欺压他。
王火烧看样子差不多有三十来岁,照年纪算来,应当是铁狮门此代弟子中的老资格。
然而,沈浪却已看到数次,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刀客,极不尊重地对他呼来喝去,非但没有对待师兄应有的礼数,甚至将他视作奴仆之流。
而作为掌门的赵碧穹看在眼里,竟不闻不问,视若无睹,令沈浪不由得心生疑惑。
在一次短暂的休整之时,沈浪瞧着王火烧又是喂马,忙得大汗淋漓,头冒白雾,而那群铁狮门弟子却三五人聚在一起,嬉笑玩闹。
心中微微一叹,微笑地跟王火烧搭了一句话。
没想到这一无心之举,让他收获了一名可以闲谈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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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浪笑眯眯又听了一会儿,王火烧大谈特谈他与一群野狼殊死搏斗的经历。
忽然开口道:“我有一惑一直存于心中,想请教王兄。”
王火烧笑着一拍胸脯,道:“沈兄只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一个字都不会瞒你!”
沈浪道:“我听闻贵掌门座下弟子共有七人。”
“除却失踪的尹青尹兄,还有六人。”
“可为何只有云兄一人,随侍赵掌门身边呢?”
闻言,王火烧笑容满面的胖脸,突然变得煞白。
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一咬牙,压低声音对沈浪道:“沈兄,你应当知道我们掌门派了五名弟子前去探查尹师弟与小师妹失踪线索,却在‘白玉观音’楚秋词的宅邸掘出一间密室的消息吧?”
沈浪道:“不错,确实听闻过。”
“难道正是这五位?”
“他们被赵掌门留在铁狮门了吗?”
王火烧神情微黯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可惜他们糊涂啊,竟为了那劳什子宝藏,想要欺师灭祖!”
“掌门多么信任他们!他的药一贯都是由秦师弟负责煎熬的,秦师弟却眼睁睁地看着柳师妹往里边下了鹤顶红。然后这碗汤药由张师弟端到掌门床边,胡师妹亲手喂给掌门,而郎师弟则抱着刀藏在墙外以防万一,在需要的时候给掌门来上一刀……”
“然而掌门他年未及冠便开始执掌宗门,历经多少阴谋算计,狂风怒浪?一步步登临刀界顶峰,将铁狮门发展为一尊江湖巨擘,岂是等闲?”
“铁狮门早就被掌门整治得如同铁桶一般,即便他卧病在床,门中事务无论大小巨细全都被他看在眼里。”
“那五位师弟师妹看掌门对他们平日里一些越矩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自以为行事隐秘。”
“孰料,他们自将毒/药带进门中的那一刻,就一直现在掌门眼里啊!”
王火烧的神情越说越黯,为这五位师弟师妹的糊涂与狠毒捶胸顿足,叹惋不已。
“掌门冷眼看着毒/药喂到自己嘴边,而等着看他死的四位弟子却是满脸关切与孺慕……”
“掌门掀翻了药碗,毒/药泼进胡师妹的眼睛里,毒瞎了她的双眼。早已埋伏在院子里的众同门听到摔碗的信号,暴起擒住了郎师弟。而卧房中的其余四位在掌门与从床下突袭而出的云师弟,联手之下,一一活捉。”
王火烧长长一叹,道:“最后他们被掌门命人拖到祖师庙前公开斩首。”
“那五枚血淋淋的头颅,至今还挂在祖师庙外的一棵铁桫椤上。”
沈浪叹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江湖中人的眼睛,有时太亮,可有时又太瞎。”
王火烧听沈浪说的矛盾,好奇问道:“此话何解?”
沈浪笑道:“若非太亮,他们为何总能看到一些远在天边的虚无之物。若非太瞎,又为何看不到近在眼前的师恩情谊呢?”
王火烧听后,脸上的神情又暗沉了一阵。
过了许久,他才幽幽一叹,道:“若是那五位师弟师妹,能早一点听到沈兄这一句话就好了。”
沈浪没说话,只是笑着摇摇头。
被贪欲蒙蔽的双眼,如何能靠一句话轻易点透?
否则,这天下就不会有那么多兄弟反目,纷争杀伐。
也不会让快活王靠着一个《无敌宝鉴》的传言,将英豪群雄埋葬雪峰。
眼看着,如今王怜花效仿其父,设下快活王遗藏之局,欲将天下高手网罗。
沈浪明锐的目光眺望着前方之路,虬枝皑雪间,颓草衰木,满眼的苍古荒凉,道路深处乱枝掩映,影影绰绰,看不清其中情形——在那无人能看见的极深之处,有张血盆大口,正等着他们……
王火烧推了推沈浪,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浪回神,道:“我在想赵掌门失去了五位徒儿,如同老来丧子。”
“如今尹兄与着姑娘失踪,唯有云兄一人陪伴身边,未免有些孤寂与荒凉了。”
闻言,王火烧也跟着叹了几句。
突然一拍胸脯,道:“没关系,还有我呢。”
他得意洋洋,“你别我如今这副模样,想当初我可是掌门最看好的弟子。”
“若不是我自家不争气,掌门的亲传徒弟,不是七人,而是应该是八人的!”
沈浪目光微动,抬了抬被绳索捆住的双手,做了一个拱手的动作,笑道:“未曾想王兄还有过这样的背景,沈某可有幸一听?”
王火烧哈哈笑道:“没问题,凭我俩的关系,沈兄何需多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