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冰川道(四)(1 / 1)
穿桥而过的河道,极为狭窄,只容得下三人并行。河道两岸尽是衰草枯藤,古木参差,皑皑白雪堆积如丘。冻结的冰面晶莹剔透,底下碧蓝的河水潺潺而行。河道曲折蜿蜒,如同一道条细长的水蛇,盘曲地隐没于树林之中。
赵碧穹目光深沉地看着王怜花口中的冰川道,眉目凝肃,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王怜花见他半晌未动,笑问:“怎么,这才刚启程,赵掌门就不信我这个引路人了?”
“若是不信,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回去后,等着那‘沈浪’与另一个‘你’登门拜访也是一样。”
“如若中途反悔……”
王怜花叹道:“来时容易去时难。”
“可就那么轻易能找着回去的路了。”
闻言,赵碧穹将凝注在河道上目光,挪移在他身上。
一人眉目冷肃,一人笑意悠然。
仿佛在用目光,进行一场无声的厮杀。
赵碧穹目光凛冽如冰,又是居高临下的俯睥之态,长居高位本就威势深重。眉峰一动,一股迫人之势勃然而出。
霜雕雪塑的面容上,唇角微勾,露出一丝冷冽的浅笑。
“王怜花,你还不配同我谈一个‘信’字。”
“让你为我引路,并非是我信你,而是因为信与不信,皆于我无碍。”
“你真心诚意也好,与人串联也罢。”
一振长袖,轻拂腰间长刀。此刀四尺来长,刀身为弯,刀鞘朴实无华,只在刀柄上潦草地刻着一个“穹”字。
赵碧穹抚摸着它,那目光温和得如同在看一位老友。
目光熠熠,犹如朝阳,蕴含着沛然自傲。
他言语铮然道:“我只信我手中之刀,无人能挡!”
说罢,跃下石桥,负手从王怜花身旁走过。
擦肩而过时,耳边传来一声近乎耳语的轻笑。
“好大的气魄……不过也是自然。”
“一个必死之人,心中只有疯狂,哪有恐惧呢?”
赵碧穹冷笑道:“你我不过半斤八两,你自己呢?”
王怜花摇扇之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
他微微一笑,道:“说的也是,我怕也快无畏无惧了。”
闻言,赵碧穹目光锐利地将他打量了一眼,从那张淡然而笑的脸上未找出丝毫破绽。
忽然,仰天长笑数声。
赞叹道:“王怜花啊王怜花,我竟开始有些欣赏你了。”
王怜花道:“不敢不敢。”
他意有所指的说:“还有一个得你欣赏之人,被你拴在马屁股后面活活拖了四百里地。若是要沦落如此境地,我可不愿受你一赞。”
赵碧穹不以为忤,越过王怜花向前而去。
他身后跟从的铁狮门弟子,亦是昂首阔步,姿态傲然。
掌门的自信与傲气同样感染着他们——赵碧穹这位铁狮门的中兴之主,一直是铁狮门门中弟子的图腾与脊梁。
当所有铁狮门弟子从王怜花身边通过,他终于看到走在队尾的沈浪与王火烧。便轻摇折扇,优哉游哉地走到他们身边。
他先是笑嘻嘻地将被拴在马后,一身风雪一脸尘土的沈浪,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好好地欣赏了一遍。
赏看了近有一刻钟,直到沈浪轻轻咳了一声,方才意犹未尽地笑着招呼道:“沈大侠,这两日过得可好?”
沈浪道:“不太好。”
王怜花兴致勃勃道:“怎么个不好?”
沈浪正欲回答,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咕咕”声,他苦笑着将张开的嘴巴合上。
看王怜花笑得直打跌的模样,想必已经全然明白“他怎么个不好”了。
王怜花轻轻一叹,忽然变得柔情又怜惜。
“可怜,可怜。”
清越得如同清风叩竹,尾音却带着微微的沙与哑。柔情脉脉,那语调令任何女子听后都会羞红面颊。
酥麻得令一旁的王火烧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被调戏的沈浪目光朗朗,面容宁静不起丝毫波澜。
他道:“若是这声可怜,能换成美酒佳肴,那就再好不过了。”
本是玩笑之语,王怜花却笑道:“这有何难?你看。”
一包香气诱人的山药枣泥糕出现在他手中。
沈浪忍不住笑道:“你的口袋是用什么做的,怎么什么东西都拿得出来?”
“沈某谢过王公子慷慨。”
伸手去拿,却被王怜花侧身一避,灵巧地躲开。
王怜花笑吟吟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给你?”
他拣起一块糕点,往天上抛去,再张开嘴将落下的糕点接住。
见沈浪无奈地看着他,王怜花哈哈笑着又抛了一块。
孰料沈浪竟算准时机,用肩膀轻轻一撞,王怜花避闪不及地歪斜的身子,沈浪一歪头,自己接住了那块糕点。
还没吞进嘴里,一道黑影猛然压在他的脸上。
沈浪微微一怔,感觉有温热而柔软的东西压在他的唇上……是王怜花的嘴唇吗?
他不敢肯定。
也许那温热的感觉是对方喷洒在他唇上的鼻息,也许那柔软的触感,是含在唇齿间糕点的酥软……
就在他胡思乱想间,王怜花抽身而去,带走了半块糕点。
俊美的公子温雅谦谦,笑得淡然而优雅,不过嘴角边粘着的些微屑末,十分俏皮而招摇地告诉沈浪方才那一幕不是错觉。
他们之间仿佛乍起了一阵清风,赤红枫叶漫天而舞,飘落于碧水之中,层层涟漪荡开,不知弄皱了谁的心湖?
站在旁边,十分不自在的王火烧,本想咳嗽示意,孰料肚子竟也十分应景地“咕噜”了一声。
王怜花举着剩下的糕点,对沈浪道:“还饿吗?”
沈浪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将头偏开。
王怜花顿时笑得头都抬不起来,将剩下的糕点全塞到王火烧手里。
王火烧怔愣地瞧着手中糕点,想吃,却又觉得不合时宜——自己仿佛打搅了什么。
王怜花也不管他的纠结,对沈浪道:“你没有什么话要问吗?”
沈浪道:“问什么?”
王怜花道:“你对我的出现,就没有丝毫疑惑么?”
沈浪道:“若是我问,你就说?”
王怜花眉眼弯弯,道:“当然不。”
面对王怜花的戏弄,沈浪淡淡一笑,不再理会他,而是侧头欣赏起沿途的雪景来。
见沈浪如此,王怜花口中极无趣地“啧”了一声。
不得不说,王公子的性格就像一只猫儿,见到喜欢的就去招惹一把。你若对他热情了,他转身就逃;你若不搭理他,又偏要往你面前凑。
此刻沈浪不理会他,他便东游西走地在沈浪跟前闲荡。沈浪的眼睛往哪儿转,他的身躯就往哪儿挡。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沈浪无奈道:“你要怎样?”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笑道:“不怎样。”
“我就是奇怪,前几次相遇时,你尚未卷入乱局,却追着我不放,非要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而这次,你深陷漩涡无法自拔,却偏将自己当作局外人一般,不闻不问。”
“究竟是何道理?”
沈浪道:“道理很简单。”
“但凡你想告诉我的,即便我不问,也会想方设法让我知道。而你想隐瞒我的,纵使我刨根问底,你也不会透露一字一句。”
“所以,我又何必多问呢?”
王怜花并不否认沈浪所言,他笑道:“如今我这样缠着你,你认为我想告诉你什么呢?”
沈浪想了想,微笑道:“既然你坦坦荡荡地出现,为铁狮门引路,并未遮掩自己与赵碧穹的密切关系,大约是想告诉我,你与他达成了某种密约。”
王怜花笑容不动,不置可否道:“哦?”
沈浪又道:“然而就飞霞苑一事看来,在赵碧穹眼中,你应该是致使他首徒与女儿失踪的罪魁祸首。依照赵碧穹的脾性,他应是恨你入骨,不可能与你交往……至少在你今日出现之前,我是这么认为。”
“然而,如今他却与你暗中结交,还放心让你为他引路。这证明你给予了他足够的担保,并且他知晓你背后还有一人,那人才是他所要寻找的元凶。”
沈浪一番抽丝剥茧的分析,令王怜花听得频频点头,啧啧称叹。
然后,沈浪问道:“可他为何会知晓这个元凶的存在呢?”
沈浪侧头看向王怜花,目光昭昭,宛如明镜。
王怜花笑道:“怎么,难道只许你沈浪明察秋毫么?”
沈浪笑着摇摇头,道:“他必不是依据我的方法知晓的。”
他道:“大概是因为楚秋词密室里,那件被替换了的东西吧。”
王怜花抚掌而叹,道:“沈浪啊沈浪,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沈浪笑道:“这世上我不知道的太多太多。”
“比如我不知你为何要……”
……吻我?
话语未尽,沈浪却住了嘴,没问出口。
然而即便问出口了又能如何?
王公子的话里总是七分假,三分真。而这三分真中,却又弯弯绕绕,朦朦胧胧。纵使聪敏如沈浪,也不能一时片刻猜着他的真心。
即使问出口,也是徒增烦恼罢了。
王怜花仿佛也知晓,沈浪未出口的话是什么。
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忽然指着前方道:“你看。”
沈浪抬头远眺。
细窄的河道在前方突然变得开阔。
那一片宽阔的地带后面出现了十多条,如同之前那段河道一般狭窄的岔路。
相互盘曲交错着隐没在一片低矮的密林之中。
队首,云出岫回头喊道:“王怜花,走哪条路?”
王怜花没有即刻回答,而是笑问沈浪:“沈大侠,你说该走哪条路?”
沈浪扫了一眼,笑道:“我猜,中间那条。”
得了沈浪的回答,王怜花冲前方喊道:“走中间那条!”
沈浪只是胡猜了一条,没想到王怜花竟真让走那路。
神情微讶,道:“果真是直走?”
王怜花唇角一勾,凑到他耳边轻轻说:“其实,选哪条都是一样的。”
“虽殊途,但终究同归。”
沈浪仿佛有所明悟,淡淡一笑,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