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五章 飞云冉冉蘅皋暮(1 / 1)
裴楷暗暗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咱们这就动身吧,等石勒醒来,怕就不好走了。”
云冉咬着下唇,铺开一张宣纸,却迟迟不知如何落笔。
“什么人?”裴楷突然移步到云冉身前,冲着门外喝道。
云冉看过去,门推开,竟是石虎走了进来,身上玄色的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的步子放的很慢,目光警惕,如一只机敏的豹。
“哥哥何时来的?”云冉走上前去,轻声问道
“我都听到了,云冉,你不要相信他,”石虎说道
云冉转头对着裴楷嗤笑道,“裴大人的侍卫看来不堪一击么。”
裴楷沉着脸,但是不怒,也无惧。
“这也好,”云冉接着说,“哥哥,请你告知石勒,我要出去一趟,三个月之内必然归来,让他不必悬心。”
“你不要去,我去杀了慕容翰,你要做什么我都替你去,你不要以身犯险!”石虎握住云冉的手臂,急切的说。
云冉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这件事不是杀了慕容翰那么简单,我一定要亲自去。”
“那么……”石虎话音未落,急速拔剑刺向裴楷,“我先杀了他!”
裴楷早有防备,从容避过,云冉拉住石虎,“哥哥,我意已决,请你带话给石勒。”
石虎恼怒的看着云冉,云冉亦平和但坚定地回看他,半晌,石虎狠狠盯着裴楷道,“云冉若有闪失,裴楷,我定将你千刀万剐!”
刘妃的寝殿内窗纱帷幔都已换上了白色,华贵艳丽的摆件也都撤了下去。众人也都换上了孝服,连跑着的猫儿狗儿也都戴上了孝。
“求王妃救救姐姐吧,姐姐只是一时失言,并不是有意冲撞将军的!姐姐也后悔得很……”舜英一应首饰皆无,跪在地上,哭求道。
刘妃沉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平日里舜华着三不着两的疯言疯语,王爷不计较,咱们也没得说,可她竟然在那个当口触王爷的逆鳞,真是无药可救!”
“王妃恼她也罢,怨她也罢,不能不救她啊,姐姐一向冲动,口无遮拦,那日又受程夫人言语相激……”舜英流着泪泣不成声。
坐在一旁的程姝一下子站了起来,素银钗环叮当作响,怒道,“妹妹这话怎么说的?我何时对舜华言语相激?难道她口出狂言,怨怪云冉是我挑唆的不成?妹妹哪只耳朵听到了?哪双眼睛看到了?”
程姝性子一向平和,极少疾言厉色,舜英乍见了有几分喏喏。
“她并没有说你什么,何须气得这样?”刘妃瞥了程姝一眼,又对舜英的侍从说道,“扶你家夫人起来。”
程姝亲自上前扶起舜英,懊恼道,“我适才有些莽撞了,妹妹别放在心上。”
舜英只是哭泣,不发一语。
刘妃走到舜英身边,理了理她裙边的流苏,“你是世儿的生母,王府里只有你有子嗣,你的尊贵不言而喻,按理说,王爷应给你几分颜面,可这件事,无论是你去说,还是我去说,都是不中用的。”
舜英旋又跪下道,“求王妃给妾身指一条明路,救救姐姐,姐姐还那么年轻,妾身实在不忍看着她余生孤苦,老死在上党啊!”
刘氏扶起她,“唯有去求云冉,求她原谅舜华,求她去向王爷求情。”
“姐姐只不过说了云冉一句,就得罪王爷到这个地步……”舜英失神的跌坐在椅上
“王妃说的没错,这些时日,妹妹还看不出来吗?”程姝将她搀扶起来,“妹妹放心,云冉良善,一定会为舜华妹妹说情的。”
这时,刘妃身边的丫鬟采儿匆匆进来,在刘妃耳边道,“禀王妃,王爷醒了。”
刘妃带人赶到时,正见石勒劈头盖脸给了跪在床下的石虎一个耳光。几个妇人唬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石勒。
“王爷息怒。”刘氏道,转头看着石虎,“混账东西,你叔父刚醒,怎么又惹你叔父动怒?”
石勒下手极重,石虎登时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直直跪着,不敢动,也不分辨。
“你竟就这么让她走了?”石勒方才醒来,脚步还有些虚浮,程姝搀扶着他,觉得他的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谁走了?”刘妃见石虎不肯回话,便问道。
“回王妃,云冉小姐深夜离府……”李合在一旁讲明了原委。
“还不带人去追?”石勒一脚踹向石虎胸口,石虎梗着脖子,站起身便往外走。
刘妃扶着石勒坐下,劝道,“虎儿小孩子家不懂事,让他追回云冉,将功补过,若追不回,王爷再罚他。”
“杀了他有什么用?”石勒气恼的一把推开程姝递过的参汤。
滚热的汤溅到手上,程姝低着头有些委屈,刘妃问,“医官来诊过脉了吗?”
李合点头,“医官说,王爷已无大碍,再静养几日便可。”
“我不要紧,只是娘的……丧事,”石勒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王爷放心,都交给我,王爷安心养着便好,”刘妃环顾四周,说道,“云冉不在,这里留下程妹妹伺候王爷吧。”
石勒不置可否,舜英犹疑着,刚要上前说话,程姝抢先道,“妾身遵命。”
舜英眼见兀自不甘,刘妃走到她身边,语不传六耳,“来日方长。”便携着她跪安。
一辆楠木雕花的四架马车稳便的辘辘行在官道上,车门垂着杏黄色锦帘,窗牖被同色的绉纱遮挡,马车前后护卫着近千人的军队,领头的将军骑着高头大马,神情谨慎专注。
云冉没有想到裴楷竟动用了亲王仪制护送她去见东海王,马车内床榻,桌椅,笔墨书册一应俱全,有个利落寡言的丫鬟伺候她的饮食起居,裴楷并不与她同车,只是每日过来与她说说话,云冉待他依旧是淡淡的。
“可还记得并州绵云山上的斗南山庄?”这一日裴楷似乎很有兴致,亲自煎了一道茶
绵云山!云冉心头一紧,戒备的看向他,记忆中那幢残破的府邸浮上眼前。
水已沸如涌泉连珠,裴楷将茶叶投入罏中,“当年我的探子跟着你们到了绵云山,却始终没有机会近得了你们的身。你从其中的一间房里,拿走了一幅画。”
云冉顿时有种被戏弄的愤怒,“是你布的局?你令人将画放在那里?”
“非也,”裴楷笑着摇头,舀出一瓢茶汤,倾入云冉面前的白瓷盏中,姿态娴熟而优雅,“若不是探子回报你到了绵云山,我这一生都不愿再忆起那个地方,我想,这也许是冥冥中的定数吧。”
“那座宅子,发生过不好的事么?”云冉莹白的指尖轻触温润的茶盏,茶汤清碧,清香满室。
“不,那里很好,因为太美好,所以后来,连想都不敢再想,”裴楷的声音有一丝苦涩。
“好香的茶,”云冉不为所动,端起茶品了一口,“裴大人莫要打哑谜,云冉可听不懂呢。”
“你自然会知道,”裴楷笑道,“这些天你从不问我们要去哪?”
云冉笑笑,单手支颐,斜靠着软榻,道,“既是做交易,何须问东问西,徒增烦恼?”
“你说石勒会不会追来找你?”裴楷看着她的神情,有些微的似曾相识。
“他会,只是他万万想不到……”云冉嘴角浮起一个嘲讽的笑,环顾车厢四周,目光最终落在窗帘之上。
裴楷并不以为意,温和笑道,“这本就是你应得的。”
云冉冷笑一声,偏过头去,“我乏了,裴大人请吧。”
“裴大人”
裴楷的手已挑起门帘,听到云冉唤她,他转过头。
“煎茶的水不好,明日换鲜活山泉水来,”云冉摇着白绫团扇,漫不经心地说。
裴楷似是有些欣慰,“我裴氏族人素善烹茶,到你这一辈,也算发扬光大了。”
“裴大人可说错了,我们府中孟孙先生精于茶艺,云冉师承高人,并非什么家族传承,”云冉把玩着白玉扇柄垂下的璎珞。
裴楷颇无奈的笑笑,“你的性情同你娘真是无半点相像,不过,这是你的福气。”
裴楷出去后,云冉疲惫的阖上双眸,母亲生在豪门,养在深闺,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石勒的伤势是否有所好转,此时是否为她的出走而愤懑不已?思绪烦乱,云冉索性坐起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信笺,象牙管紫毫饱蘸浓墨,落下三个字“慕容侊”。
又行了数日山路,马车方才停了下来,裴楷亲自扶云冉下车,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目,云冉抬头看去,巍峨的山门“斗南山庄”四个描金大字映入眼帘,一时间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环顾四周,道路齐整,林木茂密,绿草如茵,再不见当日颓败之势。
“原来裴大人当日不是闲聊,真是要来这里,”云冉走上汉白玉台阶,似是不经意般看了一眼山门底座雕的奔马图腾。
“这里本是敕造裴国公府,后遭大劫,毁于一旦,三年前东海王将这里修葺一新,却不及当年盛极时之万一,”裴楷叹道。
“裴国公府?”云冉眼中泛酸,心中暗想,原来这曾是母亲的家,而她,无意中早早到过了母亲曾生活过的地方。
裴凯似是知她心中所想,说道,“你母亲自小住在这里。”
云冉不愿提起母亲,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将此信交给鲜卑单于慕容侊。”
裴楷接过,“其实不必这么急……”
“你我君子之约,裴大人若要反悔,云冉绝不会踏入这山门半步,”云冉肃然道。
裴楷将信收起,道,“你误会了,裴某绝不反悔。舟车劳顿,先去休息一下吧。”
早已恭候在一旁的婢女上来引云冉穿过游廊,到了一间客房内。
“奴婢伺候小姐沐浴更衣,”婢女低眉顺目。
屏风后摆着撒了玫瑰花瓣的浴桶,冒着腾腾热气,云冉浸入其中,澡汤琥珀色,想是加入了解乏的草药,皮肤泡的微红,婢女轻重适宜的按着头部,疲劳一点一点的散去。
沐浴完毕,婢女捧来衣物,象牙白素锦,用银丝线绣着层层叠叠的梨花,首饰一应全是羊脂玉及素银,看来裴楷早已明白,她不会为了亲王忌讳而除下热孝。云冉便由婢女伺候着穿上,在托盘上拣了一直银钗挽起长发。
转到外间,餐桌上已摆好饭,只一副碗筷,云冉心下一松。然而在云冉喝着金翅汤的时候,裴楷不请自来。
“这件衣服你穿很好看,八个苏州的绣娘连夜赶工才制出来,”裴楷倚在门首打量她。
云冉头也不抬,拿一个银丝卷,咬了一口,细细嚼着。裴楷也不恼,坐在一旁安静等她吃完,才说道,“我带你去见东海王。”
云冉跟着裴楷,弯弯绕绕,走进了一个有侍卫值守的独门小院,厅内烛火融融的亮着,云冉却脚步发沉,不知为何有些没着没落的心慌,她想握住石勒的手,石勒的温暖厚实给她力量的手,然而此刻,她只能紧紧握起拳头。恍惚间,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她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强自按下心绪,转头看,裴楷轻轻使力,握着她的肩头,却似有千钧之重,道,“进去吧。”云冉不由自主被那一股力道带进了门。
见他们进来,书案前一个瘦削的男子岌岌站起来,定定望着他们。云冉看见他胸前衣袍上绣的蟠龙图样,以及他微微颤抖的手。
“云冉?走近些,让本王看看你,”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度。
云冉看过去,东海王司马越,华贵的锦袍下,一张苍白的脸,颧骨泛着病态的红,然而纵使病容憔悴,却掩饰不住浑然天成的贵气。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履约,希望裴大人不要食言,”云冉并不理会司马越,只是看着裴楷道。
司马越苦笑,“孩子,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本王都会想尽办法给你摘下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云冉不解的看着他,说道,“咱们素昧平生,云冉实不敢当。”
“这些年我疏于照拂你,是我的过错,”司马越细细看着云冉,那目光深沉而复杂,怜惜而悲恸,仿佛蕴藏着汹涌却不可言说的情感。
云冉错愕,被他盯着看得有些不安,便道,“东海王,明人不说暗话,你要云冉至此,有何目的?”
“那一年,贞儿也是你这般大的年纪,” 司马越抖心抖肺的咳了几声,手指向窗外,“就在外面的园子里,她种下了一株晚香玉,回头想想,我这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便是在这里度过的,我与贞儿的一生……”
“贞儿?”云冉心惊。
“飞云冉冉蘅皋暮,”司马越的声音伤感而哽咽,仿佛对着虚空自言自语,“你到底还是爱我的,你为我们的女儿取名云冉,却带着她远走高飞,贞儿,你恨我至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