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良苦用心(1 / 1)
此时正值日出时分,经过了近一日一夜的战火的洗礼,耳畔边突然消失的各种杂乱无章的令人恼怒的声响,整个世界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眼前又是一望无际的碧绿。
清晨熹微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悠悠的穿过,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圆孔,不禁令人心生愉悦,不管如何,这次,他赌上性命才换来的结局没有让他失望,凌青潇也清楚,从此刻起,他与风轩宸的斗争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
这场战役中,除凌青潇被风轩宸的暗箭所伤外,其他的影子并没有任何人伤亡。此时,西郊一处隐蔽的树林中,凌青潇正凝神看着这些脸上满是血污却依旧恭敬的侍立在侧的一众影子,不禁思绪再次飘飞了起来。
这些人跟着他出生入死,跟着他浪迹天涯,替他谋划,帮他做事,到头来,却没有落得半分名利,在此时这个战火纷飞,朝不保夕的日子,他自己又能给他们些什么?
这些人中龙凤,从商可富,从军可战,懂得人文地理,通晓理学术数,如此优秀的一群人,却终日只能裹一身黑衣,为奴为侍,隐姓埋名,卑躬屈膝。
同样都是人,可是他们却好像完全放弃了自己的思想,他们兢兢业业的使自己变得优秀,却抛弃了自己的人格,变成了一个个仅能供人驱使的机器。
那么多的天资聪颖之才,那么多的身手矫健之辈,却终究沦落至此,恍惚间,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是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让他抓不着,摸不透。
只觉得此时与真相不过是隔了层纸纱,但虚无缥缈的感觉却好似隔了千山万水一般遥不可及,难道真的是他自己不愿意面对吗?不知道为什么嘉穆哥临终前断断续续的话语又在耳畔回响了起来“不要……恨家主。”
不要恨家主?难道,竟然是真的?他突然间便惶恐了起来,十多年的时间,从懂事时起,他就没有停止过对于父亲的怨恨,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都是慕容家的少爷,他的大哥自小就可以备受宠爱,就可以得到父亲长老们的夸赞,而他不管做的有多好,迎接他的始终是无情的呵斥与不知天高地厚的嘲讽。
难道这便是所谓的长幼有序?可是,他明明才是慕容家的嫡子,他的母亲才是慕容家的主母,他祈求的从来不是慕容家下任家主的位子,所求的不过是父亲一个赞赏的眼神而已,为什么就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得不到满足,他甚至于还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的,渐渐地他也就习惯了对他永远是严苛的父亲的刁难,他夜以继日的挑灯苦读,不分昼夜的习武练剑,为的不是长辈们的夸奖鼓励,却只不过是不给父亲一次次斥责他懒惰的机会罢了。
再后来,时光飞逝,转眼间便到了那个令他终生难忘的炼狱三年,此时此刻,他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杀人的场景,那么多的鲜血喷涌而出,那人临死前怨恨恶毒的眼神,带着来自地狱的恐怖的咒骂,无不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失去了在人前强装淡定的从容。
那一刻,他放弃了他所伪装的一切,同时便也抛弃了他曾引以为傲的尊严,他哭着喊着求饶着,只是希望父亲可以再给予他一点点怜悯,放他出去,哪怕出去为奴为婢,哪怕失去慕容二少爷的名分他都无所谓,只要能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令人恐怖折磨他的地狱。
可是无论他如何求饶,终究换来的不过是翻了翻的鞭打怒骂,于是他再一次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吐得人事不知后,竟然也学会了卑躬屈膝,学会了如何成为的是顶级的杀手,学会了如何去尽最大努力保护主人的安危。
三年里,他每日在死尸堆里攀爬,和野狗畜生争夺食物,鼻尖萦绕着的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耳边充斥着的是不绝如缕的怒骂喝斥声。在那里,没有尊严,没有上下等级之分,人人平等,因为人人都命如草芥。
他曾以为,暗影阁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因为到处都是鲜红的一片,陈年的鲜血堆积的污垢简直令人作呕。可是当他此时真的上了战场以后,却发现以前所经历的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一个个曾经并肩作战的身影轰然倒下,一个个还温热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温度,那么多的残肢断臂,那么多的鲜血喷薄,他曾经以为的血流成河在真正的战场面前却连小溪都算不上,战争的惨烈远远超出着他的想象。
真正的战场,不会因为这次是演习以后是切磋而对你手下留情,前一刻你的优柔寡断,下一刻,便可能身首异处!战机瞬息万变,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当年那个在他最绝望的时候,走入了他的世界,给他早已昏暗阴冷的心灵带来了些微的阳光的嘉穆哥在临终前拼尽全力说道“不要恨家主”那时的他难道真的误会了?
只是本应该天真无邪的少年被磋磨了心智,变得成熟,本应该无忧无虑的时光被沾染了别的色彩,而变得灰暗,那么多的勾心斗角,那么多的苦难折磨,怎么能那么轻易的忘却?
可是,今日死里逃生后的凌青潇却在心底画出了太多的狐疑:他为什么自小便可以调动那么多暗影,为什么嘉穆哥会认他为主,为什么他可以掌管京城产业,时至今日,为什么他可以小小年纪名声便响彻江湖,真的是他与众不同,抑或是他的努力得以回报?
好像都不是,他仰天长叹了一声,不由得心下酸涩,是父亲,那个永远不会对自己露出笑容的父亲,他为自己精心铺就了成功的路,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无人敢闯的捷径,为自己设置了那么多可以磨练身心的荆棘。
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么此次归家,便是他扬眉吐气的时刻了。只可惜,一切都是造化弄人,父亲永远不会想到,他花费了那么多心血雕琢的美玉,终究还是在尚未向世人展示它的绝代风华前便已然化为了齑粉,留下的只是一个如昙花一现的慕容二少慕容潇辰的名字,和祠堂中一个孤单单的灵位罢了。
他转头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一众暗影,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汹涌而出,没有了仇恨,就好像在突然间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他突然间就感觉迷茫了起来。
云颢摆手让一众暗影退下休息,只身上前,揽住了眼前这个脆弱的孩子,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兄长一般,温声说道:“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被云颢揽在怀中,凌青潇不禁有片刻的僵硬,他几乎是下意识的缩了缩自己的身体,紧紧抱着云颢满是血腥气的身体,轻声道:“我想回家。”
就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令面对千军万马依旧面不改色,遭人暗算心血付诸东流而毫不气馁的青潇公子就在瞬间红了眼眶,下一刻,泪眼婆娑,哽咽不止,就好像是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在父母怀中失声痛哭一般,毫不做作。
凌青潇是真的想回家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江南那小桥流水温润如玉,这些年,他走南闯北,看过无数大好河山的雄奇瑰丽,见识过无数江河支流的澎湃绚烂,领略过无数地域人文的风土人情,可是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及得上江南水乡的绝代风光。
它就宛如一个仙女一般住在他的心里,被无数冰封着难以企及,哪怕曾经被她伤的遍体鳞伤,哪怕曾经有过那么多不美好的回忆,可是,那依旧是他可以避风的港湾,依旧有那个一个小小的院子,贮藏这他成长的回忆。
无论是京城的繁花似锦,还是朔北的热情似火,抑或是此处西域的苍凉悲壮,都及不上江南对于他的意义,只可惜,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他想而已,他总是在想着家,想着父母兄弟,想着他的独门小院,想着温暖潮湿的气候。
可是,他却不能回去了,再也回不去了,他早已失去了回家的权利,或者说是,他早已没有家了,当他决定放弃了慕容这个曾经他引以为傲的姓氏之时,便注定他从此无根无萍,无所依靠了。
这一刻,他窝在云颢怀中失声痛哭,为的是当年的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为的是自己不识父亲良苦用心的懊悔,更为的是对于日后前途未卜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哭声依旧没有止息,就好像是要将这么多年的委屈苦难尽数发泄了出来一般,冲淡了脸上身上的血污,滋润了一众碧绿的草地,也露出了他原本俊朗的容颜。
待声名赫赫的青潇公子的哭声终于有所止息,再抬起头,迎接他的却是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绣着兰花的锦帕,很明显便是女孩子的贴身之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青潇公子在这一瞬成功的红了脸颊。
许多年以后,再凌青潇早已身登大宝后,扶摇直上的云大将军依旧不忘嘲笑他:“您都不知道当时您那表情呦,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当真是人比花娇!”
每当这时,威风凛凛温文尔雅的一代君主都会以手扶额,毫不顾形象的抬脚以实际行动让战功累累的云将军滚蛋,于是,本就生性散漫的云颢将军就可以借此光明正大的拍拍屁股回府睡大觉了。
这边动作利落的云颢却是早已将还附在他身上的凌青潇拎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珠的青潇公子此时却恨不得将脸埋在地下,原本已经红着的脸更是在此时能滴出血来一般,礼节性的微微抬头只简简单单从她面上一扫,却没想到在瞬间挪不开了目光。
只见她一身绿衣绿裙,衣抉飘飘,姿态曼妙,不过是二八年华,却端的风华绝代,一双清亮如明月般的眼睛,却带了点小鹿般怯怯的眼神,动人心弦,如羊脂白玉精雕而成的面孔,散发着一种清丽脱俗的气质,纯洁的好像不染半点尘埃。
她此时就微伸着手,眼神中虽带了些胆怯,但依旧无法掩饰她对于凌青潇的怜悯崇拜之意,见对方没有接自己的帕子,便直接上前了一步,伸手擦掉了凌青潇脸上的泪珠。
她的动作温柔,眼睛是那么的明亮,凌青潇只感觉一股清新如空谷幽兰一般的香气萦绕鼻尖,突然间就回过了神来,伸手自己取过帕子,略整了整容颜,掩饰般的躬身一礼道:“青潇失礼了,还请姑娘勿怪。”
此时他,便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温文尔雅,纵使因长时间失声痛哭的嗓音略微沙哑,纵使此时他的眼眶还红肿着,纵使他白衣染血衣衫破碎,可是依旧难掩他的丰神俊朗,高贵洒脱,他依旧还是那个令人翘首而望难以企及的青潇公子,依旧是那个让人心生恐惧敬畏的战场杀神。
那个女子微微一笑,就犹如同朝阳时分那透过重重云雾的几缕明媚的阳光,照射在了凌青潇的心房,她微福了下身子,说道“小女子秦琬,见过青潇公子,公子为西域百姓而战,不惜身受重伤,琬儿佩服。”她一开口,声音亦如天籁一般,动听之极。
凌青潇经过刚才的那场情感的发泄,很明显此时脑子已经清醒了很多,再也没有被女色所迷惑的样子,听她如此说,只是微一颔首,随意的客套道“青潇不过为天下苍生略尽些绵薄之力罢了,又有什么值得佩服的?”
秦琬儿也微微点了点头,寒暄到:“荒山野岭的,公子快去处理下伤口吧,琬儿也要回去了,公子保重。”说罢,也不等凌青潇反应过来,直接转身而去。
她绿色的身影飘忽,如惊鸿一般,几起几落间,似踏着祥云的仙女,从九宫之上一跃而上,悄无声息,不一会,就隐在了山林中,消逝不见了。就这一手的轻功,便足可匹敌天下了。
凌青潇望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只是笑未入眼,眼中寒意更甚,声音毫无波澜,就如同和云颢说着今天的天气一般,言道:“派人查她。”
云颢听到这话,微微愣了愣,问道“主子,这样一个女孩也查?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凌青潇却是瞅也没瞅云颢一眼,“嗯?”就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鼻音,却给人无限的压力,又哪里能看得出前一刻还在云颢怀中失声痛哭的无措?
云颢颇有些无奈的撇了撇嘴,单膝跪地,以标准的下属礼说道:“是,主子放心,今日之事,云颢定然不会让人透露半句的。”说罢,也不待凌青潇回应,便直接起身,就要找影子交代工作去了。
开什么玩笑,今天的事他要是敢和第三个人说,便保证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了,主子现在肯定抹不开面子,更何况他自己也受不了如此低气压的状态,嗯,这几天,还是滚远点好。
云大影主这边打的如意算盘,只可惜青潇大公子却没有让他如意,在他差一步就可以滚远的时候,被自家主子再一次叫住了“等等,刚才她倒是给我提了个醒,你先跟我去趟市集,等会回青山派的时候,再派人去查。”
云颢忍了忍,终究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那张欠嘴,凑在凌青潇身边好心提醒道:“主子,人家秦姑娘可是往深山的方向去了,没去市集啊。”
凌青潇轻蔑的看了眼云颢,根本就没有废话,直接就上脚便踹,二人嬉笑了一会,倒是将刚才的阴霾一扫而光了,凌青潇依旧还是那个光彩熠熠的翩翩公子,云颢依旧是武功高强的影子头子,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变化,可是一切却好像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