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果8(1 / 1)
男人的面色在苻森讲述期间一直甚为平静,仿佛那些诛心的设计和他没有半分关系,然而最后一句话终是让他神情微动,他似乎是想要笑,嘴角勾到一半却又像是莫名用尽了力气,那弧度又陡然间掉了下去,最终变成了一个看不出喜怒的尴尬模样。
大抵是绝望了太久,再不敢轻易燃起心底的微光,所以即便被再一次提醒身处深渊的事实,男人仍能勉强保持镇定,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一片清明。
他看向苻森:“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吧?”
苻森的手迅速捏成了拳头,指甲刺入手掌中,带来微微的疼痛,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那样剧烈,仿若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他听见自己的回答,惊讶于声线的冷静。
“对,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
“虽然那个人为了困住你费了这么多心思,但我确实有办法,在不改变你现如今的状态的前提下,带你出去。”
男人脸上的喜色几乎能破面而出,然而他深吸一口气,生生压下了那股子激动,努力稳住声音开口:“但是,这个方法让你还有所顾虑。”
苻森并不惊讶于他的敏锐,他点了点头,举起两根手指:“有两个问题。”
“第一点,这十年间你并未再见过那个人,对吗?”
男人肯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就说不通了,他如此大费周章地将你困在这里,却在接下来的十年间对你不闻不问,我猜不透他的想法。”
“我这十年间也做了诸多猜测,会不会是因为他受困于什么地方来不了?又或者……他可能因为意外已经死亡?”
苻森紧了紧唇,直直看向了男人:“你说的这些我都想到过,但除了这些之外,我还有一个新的想法。”
“或许……他做了这么多,目的并不在于你。”
“而在于苻家。”
男人也并非愚笨之人,经他这般点拨,一番思索便想通其中关节,脸色霎时更为惨白。
费尽心力将他化为厉鬼,却只是将他困在一个地方十年,看似毫无道理,可是他被困的地方却不是什么普通的偏僻场所,而是苻家祖宅。
而苻家的职业是什么,驭鬼。
在遇见苻森之前,他满心所想都是那人与他究竟有何仇怨,要做到这般地步,然而现在想来,或许他不过是个工具,是用来对付苻家人的先锋。
试想一下,若他没能控制住自己,在苻森踏入房内的那刻便袭击了他,虽说以苻森能力,未必不能应付,但肯定要元气大伤一番。
而后,自可有人尽收渔翁之利。
越是细想,男人越发肯定这说不定才是最接近真相的猜测,十年囚禁,别说厉鬼,就是个普通人,大抵也是满心怨恨,这时若碰到一个似乎和“犯人”相关的人,十之八九忍不住出手的冲动。
幸好……幸好他当初尚存理智。
可若真是如此,他的死亡是为了什么?他心心念念的复仇又算什么?他的存在变得尤为可笑,不过一个牺牲品,若是在一部戏中,大概连整个篇幅的百分之一都占不到。
可谁又能懂得牺牲品的悲哀。
苻森静静看着男人神情变换,体贴地没有多说,良久,男人长长叹了口气:“你说得对,确实有这个可能。”
然而这并不是个让任何人开心的可能。
苻森想了想,再度开口:“你还记得我之前提到过吧,这屋里对鬼的种种布防,对你全都起不了作用。”
男人强打起精神,点了点头。
“对此我有一个猜测,而这个猜测能够验证,那个人必然和苻家有所联系。”
“同时,说不定也能根据这个猜测,搞清楚你到底是谁。”
苻森的语气轻飘飘,仿佛刚刚说出口的是“吃饭了吗”之类的日常话语,然而落入男人耳中,却不啻于爆炸——
“你……说……什么?”
苻森微微一笑,继续解释:“这屋子虽然会攻击鬼,但有一种魂魄它是决然不会对付的。”
“那就是苻家人的魂魄。”
“可是,”男人本就因激动而有些含糊不清的大脑愈发打了个结,“我并不是苻家人。”
“没错,这十年间还活着的苻家人就剩我一个了,我也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娶过你这么个媳妇儿。”苻森的桃花眼轻佻地夹了夹,满意地收获了男人目瞪口呆的神情,他忍了忍笑,继续说道,“虽说你确实不算苻家人,但若是写入了族谱,还是会被这所房子承认。”
“族谱?”男人似乎有些明白了苻森的意思,“也就是说,若我的名字写在你们家的族谱上,这房子就会承认我是苻家人?”
“不仅如此,”苻森摇了摇手指,“这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族谱上记载的可不仅仅是你的名字那么简单的信息,还有你的生辰八字、籍贯等等。”
男人的眼睛已是完完全全亮了起来。
“这也是我为什么说,这能证明那个人和苻家人有所联系,本来能来苻家祖宅的外人就少之又少,而能了解到这么多内情的,就更没几个了。”
“那……你能猜到是谁吗?”男人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急切。
可惜,苻森摇了摇头。
“苻家一脉本就人丁单薄,我出生的时候,苻家只剩下我和我母亲两个人,我从未带人回过祖宅,或许那个人和我母亲有关,可惜,她在我十岁那年就去世了。”
男人面色黯然了些,但他仍是开口道:“节哀。”
苻森嘴角弯了弯,垂下眼:“没什么,已经过去十四年了。”
“话说回来,如果这个猜测没错的话,我们就能搞清楚,你究竟是谁了。”
“而且,我还有些关系,应该能凭借族谱上的信息帮你找到父母家人。”
“不过,这就不得不面对第二个问题了。”
“你愿意成为,我的鬼吗?”
男人笑意还未收敛,因为苻森这句惊天之语,硬生生被固定在了脸上,看上去颇有些傻气,苻森目的达到,大笑起来,身体还颇为夸张地配合着前仰后合。
男人有些无奈,室内氛围却因此轻松了不少。
半晌,终于笑够了,苻森清咳了几声,稳住了声线,解释说:“我可没说错,带你出去的方法,就是利用苻家的驭鬼术。”
“驭鬼术的本质,其实就是和鬼做交易,鬼给予我们所想要的,同时我们也要实现鬼的愿望。”
“若是想带你出去,就需要切断你的魂魄和你的血之间的联系,最为轻松的方法,就是我和你之间定下契约。”
“你的魂魄归我,这样自然就断了和血之间的联系。”
苻森一脸得意洋洋的神情看着男人,脸上仿佛写满了“快来夸我”四个字,男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也没那么容易被他糊弄过去。
“那你需要帮我实现什么愿望呢?”
苻森撇了撇嘴,似乎不满男人的不解风情,却还是吞吞吐吐开了口:“既然你都把魂魄给我了,那我肯定是要实现你最大的愿望的。”
“对你而言,那大概就是……”
“杀了那个人吧。”
“不行!”男人断然拒绝,“我不可能让你为了我去杀人!”
“那么,”苻森抬头,神色仍带着些犹豫,却还是继续道,“你愿意,自己杀了他吗?”
男人面带诧异:“什么……意思?”
“你的魂魄归我,并不只是口头说说那么简单的,这意味着虽然你仍然保有自己的神智,但对我发出的任何命令,你都无一例外绝对会执行。”
“虽然在我实现你的愿望之前,效力并没有这么强,你不会对我言听计从,但这种情况下,你仍是相当于我手中的一把武器,若是你在我的命令下杀了那个人,和我杀了那个人,是没有区别的。”
“可是,你愿意杀了那个人吗?你能杀了那个人吗?”
男人沉默了,虽然这十年间无数次动过杀心,但想和做,终归是两码事。
“若是报警……”
“即便将那个人捉拿归案,你就能怨气消弭了吗?”苻森一针见血。
男人哑口无言,虽说理智尚存,但他也实在无法违心说出只要真相大白犯人得到法律惩罚,他就可以心满意足。
情与法,情在前,法在后,就算再怎么明白现今社会是个法制社会,私刑绝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行为,他也无法甘心,用干脆利落的死刑,抵消他这些年所承受的所有。
男人以手掩面,似是极为疲倦:“真的没有折中的方法了吗?”
苻森蓦地紧了紧手。
“还真有?!”男人诧异抬头。
然而苻森并不开口,他低垂着头,避开男人的视线。
“阿森……”男人轻轻叹了口气,“那个折中的方法,是不是对我不怎么有利?”
苻森没回话,但男人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抬手揉了揉苻森的头:“阿森,我想要报仇,这十年来,日日夜夜都只有这一个念头。但,我也并不希望因此脏了自己的手或者我在乎的人的手。”
“即便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我也有不能跨过的底线,不然,我和那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你能不能帮帮我?”
“可是……”良久,苻森才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你会灰飞烟灭的。”
“什么?”男人没能理解。
“若是不能满足你的愿望,契约自然不成立,你的魂魄不属于我,却也已经切断了和你的血的联系,自然无法再留存世间。”
“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
“那契约不成立,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吗?”男人紧张开口。
苻森闻言一僵,半晌,轻笑一声:“你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
“这可是很重要的。”看他终于放松了些,男人也有了笑意。
苻森摇了摇头:“驭鬼术本来就是苻家所创,又怎么会有对苻家不利的因素,影响还是会有,但顶多也就是不舒服一段时间,调养调养就好了。”
“那么,阿森,”男人微微低了低头,对上他的视线,“你愿意帮我吗?”
“帮我报完仇,让我干干净净地死去。”
苻森狠狠咬了咬唇,那力道似是太重,竟隐隐有了血迹。他终是问道:“你决定好了?”
男人的回答迅速而坚定:“是的。”
苻森眼神莫测,良久,一声叹息。
“我答应你。”
“我要翻开喽?”苻森手上捧着一本古册,回头望向男人。
他们已定下契约,和苻森料想一致,男人顺利跟着他出了祖宅,来到不远处的苻家祠堂。
男人显然还陷在巨大的喜悦和震惊之中,一时未能回应,半晌,他才明白过来到苻森话语中的含义。
那古册正是苻家族谱,意识到这上面到底记载着什么,男人瞬间强自镇定下来,满脸肃穆对着苻森点了点头。
苻森微微一笑,“哗啦啦”翻到世系表部分,这是得知男人名字的最快方法。
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笔墨间轻巧游走,由上至下,最终来到了苻家最后一代。
秀丽欣长的“苻森”二字旁,原本属于他未来“妻子”的空白处,一个熟悉的笔迹填上了两个字——
陆离。
名字,是最为短小的咒语。
看见“陆离”二字的一刻,两人目光霎时一僵,回忆爆炸式地涌出,男人——或者说陆离的怨气冲天而起。
然而苻森比他更快。
他一把扯下族谱上的“陆离”二字,男人瞬间被弹出祠堂外。
然而还未待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声声极为凄厉的惨叫从祠堂里传出,似是有人在遭受酷刑。
而随着那惨叫越来越尖利,陆离身上的怨气却飞速消了下去,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在心底,似是要破茧而出。
陆离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咬牙继续冲向祠堂,然而苻家的禁制又岂是那么容易能够破开,他一次次被弹开,却又一次次不甘心地冲了上去。
突然,一声几乎不像人类所能发出的尖嚎毛骨悚然地响彻了整片区域,然而未能坚持到结束,便突兀住了声,留下一片诡异的宁静。
而陆离的最后一丝怨气,也终是散了开来。
陆离似是意识到什么,没再白费力气,一眨不眨盯着祠堂的大门。
他没等多久。
苻森轻巧站在门前,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你终于是我的了。”
“爱上我吧,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