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果7(1 / 1)
“……吃?”虽然苻森之前暗自下定决心,不论男人说出什么内容,都会做一个安静的倾听者,但这般结果仍是超出了他的底限,他猛地闭了闭眼,几经犹豫,终是忍不住问了出口。
男人的语气没什么变化,平铺直叙仿佛一个旁观者,语调却轻了许多,几乎和耳语无异,好在周遭幽静,尚能听清。
“是啊,就是直接吃了下去。心脏虽然不大,但也不可能一口吞下,我能清晰感觉到牙齿咬入肉中的异样感,那人的咬合力不怎么强,好几次都撕咬不下来,试了又试,才终于咽下了一部分。”
“明明离了体,我却仍是诡异地能够感同身受,心脏的一部分被碾成一团肉泥,微微发烫,被迫蠕动在湿滑的管道内,坠落而下。”
“然后,联系断开了。”
“然而,与其说断开了联系,不如说更像是我的一部分被那人同化,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并不比刀刺的痛楚痛苦,却几乎把我逼疯了。”
“只要一想到,我的一部分,和他合二为一,我就似乎再也看不见逃离那个人的任何生机。”
“我躺在地上,早已对疼痛麻木,却不得不被迫去体会着心脏一点点被吞噬的绝望。而当最后一丝联系也被切断时,我也几乎像是再次经历了一次死亡,满心所想,除了破坏一切的恨意,再无其他。”
“也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不知何时起,刚刚滴落在地的泪水已不见踪影,一层肉眼几不可见的黑色雾气从那附近浮起,不动声色地蔓延开来,占据了整个房间。心脏被全部吞下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不详的开关被同时按下,霎时间那雾气陡然浓郁起来,几乎凝成实质,狂暴地穿行在这几十平米的房间,狂风扫落叶般打翻了室内所有物件。”
“然而对那时的我,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我想要毁掉的远不止于此,我想要破开这房子,冲出这牢笼,想要找到那个‘凶手’,将我所受一切全数奉还。”
“那黑雾像是听到了我心底的呐喊,直直冲向四面墙壁,那股电击般的痛感瞬间袭来,可这次,我没了后退的理智,硬生生扛下了所有。”
“可惜,最终我依然力有不逮,还未毁掉那圈符文,已经昏了过去。”
“不知道多久之后,我终于清醒,昏迷前遭受到的各种痛楚已然毫不见踪迹,身体上更是不可能存在任何痕迹,一切都看似和之前无异,可我却清楚意识到我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我了。”
“我仍是魂体,却似乎变换了一种存在形式。”
“黑色雾气还未完全散尽,虚虚缭绕在我的身边,仿佛无声的证据。”
“现在看来,用你的说法,在……我的心脏被完全吃掉的时候,我大概就是从普通的鬼,变成了厉鬼。”
“可是当初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有些心烦意乱,忍不住狠狠捶了下地面,然而昏迷前这房子已被我毁得一团糟,各种杂物和碎片四散在地上,而我的手下正正好躺着支滚落的毛笔。”
“本以为会和之前一般穿过去,可万万没有想到,我的手竟然真的撞住了那支笔!”
“察觉到那杆状的触感的时候,我竟有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好几秒后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我像是疯了般连滚带爬地试图抓住我视野里的所有东西,无一例外都成功了。”
“这几乎算得上我被绑架以来最开心的时刻了,然而我还没天真到以为自己回了魂:静止的心跳,毫无起伏的前胸都无一例外在提醒着我,我仍处于死亡状态的事实。”
“然而我还是没能忍住兴奋,穿梭在屋内,因为举起一本书或者一个摆件傻笑不已。”
“接着我看见了那只之前悬挂在窗前的晴天娃娃,大概因为在地上滚了又滚的关系,原本白色的布看上去有些脏兮兮的,我走了过去,想把它捡起来弹弹灰,却没注意踩着了什么,一个踉跄,身子便歪倒下去。”
“我匆忙间伸出手,试图阻止住摔倒的趋势,却没能来得及,身体‘咣当’一下砸着了什么,好在魂体对痛感削弱了不少,我撑了撑胳膊,试图站起来。”
“然而我的动作突然顿住了,我意识到我刚刚砸中了什么。”
“我砸中了我之前心心念念却从未能靠近过的房门!”
“这时我才意识到,房间四周的奇怪纹路居然消失了,粗粗望去,没有一丝痕迹。而此刻的我,正背靠房门倒在地上。”
“我几乎瞬间跳了起来,什么阴谋诡计陷阱全都不顾了,直直伸手握上了门把,扭开了那道房门。”
“‘咔擦’一声细响,门开了,微风拂面,我感到脸上一片凉意。”
“我竟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我没呆站多久,想到之前处境,我迅速擦了擦眼泪寻找起出口。这时我才发现,我所在的地方是一栋小洋楼的二层,通行的楼梯非常明显,就在走廊尽头。”
“我迅速冲了过去,几乎是三两步跨下了楼梯,楼下是一个庭院,右手边尽头是一道门,正面和左手边则各有一栋小楼。”
“我毫不犹豫跑向那座门,穿过门厅,眼前是另一个窄多了的院子,然而此刻,什么都吸引不了我的注意力了,我的整副心神全都放在视线尽头的那道大门上。”
“到了这一步,我竟生出些许犹豫,步子仍是在向前走着,可是却越走越慢,越走越小,但那距离也是有限的,没多久,我终是站在了那道门前。”
“伸出手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早已抖得厉害,居然有些握不住门栓,我闭了闭眼,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管不顾地用力一拉。”
“门开了。”
“门外是一片茂盛的槐树林,之前困在房子里的时候我还曾感慨过周遭树荫过盛阳光根本穿不透,明明是大白天,却是鬼气森然,可此刻看着那些纠缠交错的枝干,我却只见生命的旺盛和美好。”
“我抬脚,跨了出去,顺顺利利,稳稳当当。”
“那一刻,我差点软倒在地,脸上是再也抑制不住的狂喜。”
“我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可是,还没待我的激动之情稍有缓和,或者不如说,我还未走过五步,一股并不强大却显然无法忽视的拉力瞬间打碎了我的希望。”
“我脸上的笑容还僵着,却已经全然没了笑意。我轻轻向前踏了一小步,用尽全副心神祈祷刚刚只是错觉。”
“神明没有听到我的祈祷。”
“那股拉力似是不满我的逃离,力量明显比之前更强。”
“即使这样,我仍然抱着些微小的期望,或许我能强过这莫名出现的奇怪的力量呢?毕竟这次,我连符文的影子都没见着。”
“我又再次向前埋了一步,而这次,那力量仿佛终于逗够了老鼠的猫,再没了耐心,一把将我拽了回了那道宅院内。”
“那感觉有些像被拉伸的橡皮筋,若是没有足够抗衡的力量,终是避免不了弹回的命运。”
“那时的我仍不死心。尝过了希望的滋味,又怎能接受再次坠回深渊的残酷。我考虑了一下,换了个方向继续尝试。”
“可惜无论哪个方向,结果无一例外都是被生生拽了回去。”
“最后一次尝试后,我直接瘫倒在了地上,宅子上方交错着层层枝干,别说晴空流云,我甚至看不见斑驳的阳光。”
“可我就那样牢牢盯着,一眨不眨,若是视线带有热度,那枝干怕是要被我烧出个洞来。”
“不知道盯了多久,我突然放声大笑,十指却深深嵌入泥土之中,滚滚怨气从我身下倾泻而出,几乎罩住整座屋宅。”
“然而出不去,终究还是出不去。”
“这十年间,我每天都会在纸上用记‘正’字的方法记录时间,到今天,已经有七百二十多个,这也是我之所以能够确定我的死亡时间的方法,同时也仍在不间断地尝试向各个方向寻找出路,但仍是一无所获。”
“而你,是这十年来的唯一变数。”
男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苻森,那视线急切却并非迫切,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苻森几乎打了个哆嗦,却并非被强加责任的不耐,而是由心底深处涌出的,温度灼人的熨帖。
他爱死了男人这副模样,仿佛男人的喜怒哀乐尽在他的话语之间。
仿佛他拿捏着男人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底波澜,开口却是一个奇怪的话题:“你提到你曾破坏过这间房子对吧?”
男人脸上霎时写满了尴尬,若还活着,此刻怕是连耳根也红了起来,然而他也不懂推诿责任,讷讷道了谦,仿佛在那般情形下没能控制住自己全是他的错误一般。
苻森颇有些恶趣味地欣赏了会儿男人的不安,终于开口解释:“我并不是要追究什么,何况我打从心底不认为那是你的错,我的意思是,关于这些被损坏的东西,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忘了说?”
男人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说得对!那些被损坏的东西第二天都恢复如初回到了原位,我第一次发现的时候还以为那个人又潜入进来做了什么手脚,如临大敌了好久,后来才发现,只要是这栋宅子里的东西,被破坏后第二天都会自动修复。”
“这些年了我习惯了这一点,刚刚竟忘了对你提起。不过看你的反应,难道这又是你们家所施加的术法吗?”
男人的目光有些许雀跃,那来自能够再度解决一个谜题的喜悦与释然,苻森却轻轻叹了口气:“你猜的没错,苻家历代都有不少鬼仆,低级鬼仆一般动作僵直,非常容易打翻破坏东西,有个祖先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不知道研制出了个什么玩意儿,总之从他那时候开始,苻家祖宅里任何被破坏的无生命的东西,大到亭台楼阁,小到锅碗瓢盆,都会在第二天自动恢复。”
“然而这就麻烦了。”
男人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我之前跟你提起过吧,对于你被困在这里的原因,我有了一个新的猜测。”
男人点了点头。
“我猜测你被困在这里的原因,就是你的血。”
男人眼睛猛地睁大,震惊和不解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怎么回事?”
苻森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男人的视线,继续解释:“之前我不懂那个人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地用那样复杂的方式让你化为厉鬼,后来才意识到,他下了怎样一步精妙的棋。”
“你因为被……放血而死,这必然会导致你对自己的血有极深的执念。可这样死的你只是一个普通的鬼,难以长留人世。所以他先下了第一个禁制,将你的魂魄困在人间。”
“而后,他应该是在头七还魂夜,对你的尸体做下了……那样的事情。”
“头七指死后第七天,你应该知道很多人认为头七这天魂魄会返家。但事实上,魂魄返回的并不是家,而是自己的遗体旁。”
“这一天,魂魄会受到来自遗体的强烈吸引,不由自主地接近自己的身体,虽然无法回魂,但和躯体间的联系却几乎和生前无误。”
“这也是为什么,你能对……那些感同身受的原因。”
“而他也正是利用这一点,对你的遗体横加折磨,最终将你生生逼成厉鬼。”
“然后,就是第二道禁制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那就是你的血。”
“因为你对它的执念,导致只要你的血在附近,你便难以远离它半分,这比什么精妙阵法都来得方便有效。”
“我猜他大概是把你的血零散泼洒在宅子各处,因此你能自由穿行在屋内,却无法逃离出去。”
“而因为这屋子的特殊性,即使破坏了带血的那处,第二天也依然会恢复如初。何况我们也无从知晓他到底把血泼在了哪些地方。”
“若你只是普通的鬼,这禁制其实对你并无用处,因为黑白无常会来接引你,然而你现在因为对他的怨气,化为了厉鬼。”
“只要你对他的恨意一日不消,你便会被自己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