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果4(1 / 1)
“针扎进来的时候很轻柔,我几乎没什么感觉,但或许是因为那几秒内我的意识是全然混沌的,我听到有什么‘咔咔咔’的声音一直徘徊在脑内,好一会儿后,才发现,那是我牙齿打颤的声音。”
“也就是那时,我才发觉,我并没有被注射什么,相反,是我的血,被那枚细细的锐利的‘催命符’一点一点牵引着,无可挽回地向外涌去。”
“我的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喉间溢出无声的悲鸣。”
“然而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
“那血仍是止不住地流出去,甚至没有因为我的绝望放慢一丝步调。”
“事实上,从开始放血到我最后因为大失血昏过去,这中间的时间并不久,但在当时,我却生生体会到度秒如年的煎熬。”
“血脉流动对常人而言是活着的证明,然而对那时的我而言,却意味着悬于颈项上的死神的镰刀。”
“意识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只能徒然听着,体内血液汩汩流动。”
“最后,我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就成了鬼。”
男人未再继续下去,苻森也没有催促,两人似是不约而同沉浸在那段疯狂的回忆里,室内一片死寂,唯有那星蓝火幽幽亮着,尚能带来一丝暖意。
良久,苻森长长吐了口气,勉强拾掇起他早丢在脑后的职业操守,哑着嗓子分析起来:“你刚刚的那段陈述,我有两个疑惑。”
男人面上仍带着空茫之色,但好在尚有反应,抬头看向了苻森。
“第一,为什么明明你生前之事大多不记得了,死亡的那段回忆却能描述的如此清晰。”
男人有些茫然,而后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苻森抬手阻止了他。
“我相信你没有说谎,毕竟,如果那人真让你连这段都忘了,你大概早就毫无执念地投胎去了。”
“我想要说的是,即便这段回忆你复述出来十分完整,但它仍然缺了点东西。”
“我想你应该听说过‘走马灯’。”
“人死前都会回忆起自己一生的经历,这点被普通人传得有些神乎奇神,但事实上不过是前来接引的黑白无常在通过你的记忆了解你的生平,便于阎罗殿上对你的轮回做出裁决。因此哪怕你是在那般危险境地,也多多少少应该不由自主地想起些零星片段。”
“但你的叙述中完全没有提到任何回忆,我想,即使现在你考虑到这点再去回想,怕也是找不到丝毫‘走马灯’的痕迹吧?”
男人神色肃穆地思索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你的记忆是在你死后才被动了手脚,因此虽然死亡的经过还牢记着,但生平回顾却被人抹去了,然而,我仔细想了想,发觉这并不可能。”
“——走马灯并不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它见缝插针在死前那段回忆中,若是被抹去,必然留下的是一个‘坑坑洼洼’的死亡经历,别说现在你能叙述的如此详尽,哪怕过往回想起来,都能明显察觉到不对劲。”
“那么,可能性就只剩下一种。”
“你死掉的那刻,黑白无常因为人为原因,没办法接引你的魂魄。”
“而这一猜测,也和我的第二个疑惑有所关系。”
“你死后,并未变成厉鬼对吧?”
男人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苻森直直望向男人,语气间是漫不经心的自满,却并不令人生厌:
“自然因为我相信你。”
男人面上几经挣扎,终是在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颇有些无可奈何之意,但细看确是满满的柔和之色:“你……你可真是……”
苻森撇了撇嘴:“厉鬼虽然少见,但因为家族原因,我还是见过不少,也称得上有些经验。我所见过的厉鬼,十之八九都是毫无意识,无差别攻击所有活物,剩下十之一二,虽尚存一丝清明,但一旦怨气被激发,几乎没有主动收敛的可能。”
“你可以说是我从业数十年来,见到的最为特殊的厉鬼了。”
还“从业数十年”,男人好笑地摇了摇头,心中郁气却因为苻森的插科打诨消散不少,好奇之心渐浓:“可你也不能因为我的‘特殊’,就认为我一开始并不是厉鬼吧?”
“额……”苻森瞄了瞄男人神色,又确认了明魂盏仍在兢兢业业地发光发热,终是解释道,“因为……你的死法,虽说有些猎奇,但事实上……并未遭受太大痛苦……”
男人叹了口气,替久久不继续下去的苻森接话道:“所以,我并不符合成为厉鬼的条件吗?”
“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啦!厉鬼状态下的你都未曾攻击我,这足以说明你心中戾气必然极少,又怎么可能死后轻易化为厉鬼。”
“何况,如果关于走马灯的猜测是对的,这说明那个变态必然也很清楚,那样死亡的你根本不可能变成厉鬼,所以才要刻意隔离开黑白无常。因为若未化为厉鬼,死后若无特殊原因,魂魄是极难停留于人世的。”
“但若设法隐藏了你的神魂,让黑白无常无法察觉到你的死亡,那么短时期内,你的神魂仍可以暂留于世间。”
“黑白无常也可以被欺瞒吗?”男人诧异道。
“据我所知是可以的。”苻森点点头,解释说,“有一个古老的阵法,可以将刚离体的魂魄困于其间,同时无法为黑白无常发觉,自然也不会被接引入轮回。”
“但这世间总归是活人的领地,魂魄若能长久留存人世,多是靠一股执念,然而普通神魂执念并不深重,如果不入轮回,不消多久,会自行灰飞烟灭。”
“之前我还猜测你可能是因为那个阵法被困在宅子里的,不过听完你的经历,我有了新的猜想。”
男人并没有着急询问,相反,他静默许久,低声回道:“被那个阵法困住,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这回轮到苻森面露诧异,但他也可谓经验老道之士,心思一转,便明白了男人的想法。
“你是说,只要在你魂飞魄散前将你转化为厉鬼,那……那就……”
男人抿紧了唇,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但在苻森还未来得及细问前又开口道:“但那阵,应该在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后就撤了。”
苻森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男人苦笑:“现在的我确实是被困在这栋宅子里,但我刚死不久的时候,却是被困在一间房间里的。”
他伸手向院落后方指了指,“就是这宅子里的一个房间,看上去是间卧房,大概四十平米左右,床铺书案,一应俱全,布置的古色古香,不过窗户上却挂着只晴天娃娃,虽然有些突兀,倒也童趣满满。”
苻森眼睛倏忽大睁,男人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惊异:“怎么了?”
“那是……我的房间。”
时隔十四年,苻森本以为记忆早已淡化,然而再度踏入自己曾经的房间,他才惊觉那些过往原来从未消失,而是被深深埋入体内,只待一个引子便会再度爆发。但奇怪的是,当回忆铺天盖地袭来,他曾坚信永远无法摆脱的噬骨蚀心的痛楚并未发生。
当年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释怀的一天,但如今,他扶着门框,身后立着的是一个满心忧虑凝望着他的“人”,他突然就明白了母亲当年的选择。
也因此更加不甘:既然让他遇见了他,又为什么偏偏遇见的这么迟。
和十四年前一般崭新雪白的晴天娃娃被微风吹起,轻轻晃动在窗口,若是映衬着万里晴空,必然是一派祥和模样,但和着现下这般不见天日的背景,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苻森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男人有些担心,但还未待他开口,苻森已举起胳膊摆了摆手,他缓缓吐了口气,随后在墙上一摸。
“啪”——灯亮了。
光线有些刺目,苻森眯了眯眼,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房内模样,入目所见和十四年前相比毫无变化,然而当他的视线移动到书案时,却发现了与记忆不相符的地方。
“这是什么?”
他走近几步仔细看了看:青玉镇纸下压着十几张当年他练字所用的宣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血色“正”字,有几个的笔画异常粗重,一眼望去,颇有些惊悚。
他抬眼望了望男人,果然男人面上微有些尴尬之色,像是恶作剧被当场抓住的小孩子,急急解释道:“之前你问过我是怎么确定时间的,这就是我确定时间的方法。”
“那时我刚醒来,虽然还有些意识不清,但晕倒前的场景却还历历在目,我几乎是直直从床上蹦了起来,半晌才理清楚,周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而之前绑架我的人不见踪影。”
“搞清这一点后,我迫不及待冲向了房门,虽然没抱太大期望那个人会如此轻易放过我,但事实却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加诡异。”
“手还没拍上房门,我的身体却仿佛遭受电击般瞬间弹了出去,重重砸在了地上,那一下直接把我砸晕了过去,我趴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想再去试一试,但身上残留的痛感让我止住了脚步。”
“那时我以为是门口布了陷阱避免我逃跑,想着找个东西探一探,但也就是这一找我才发现,我的手根本不可能拿起任何东西……”
“因为它仿佛只是个没有实体的虚幻投影般,会直接穿过任何想要触碰的实物。”
“我呆怔了许久,忽然如梦初醒。”
“原来我竟然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死了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