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旧誓约（1 / 1）
浪子和人杰正要退出石室，却被保仔出声叫住。
[你们留下，帮个忙。]
人杰这才发现保仔满头虚汗。他是很虚弱才需要帮忙的么？
于是张保仔把黄纵的尸体固定在红色珊瑚雕成的手术台上，浪子与人杰帮忙除去他所有的衣服。
张保仔手心一摊，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交到他手中。张保仔手起刀落，一刀划开了黄纵的胸腔。
浪子和人杰皆为一震。原来自己也遭受过这样的解剖么？
保仔把手伸进腔体，又用刀割了半天，取出一颗暗红的心脏。
[这是……黄纵的心脏？]
[嘘，别作声。]浪子小声阻止。
接下来的事，却让他们更加惊惧。
保仔一手持着尖刀，往另一只手的手臂上轻轻一划。令人惊奇的是，一串金色的液体顺着保仔白洁的肌肉滑了下来，滴入了干枯、暗红的心脏。心脏吸收了这神奇的液体，居然逐渐转为鲜红，并开始有规律地起伏。保仔举着手臂，不断地向上滴注着金色的液体，心脏渐渐膨胀舒展开来，并转为暗金色。
那是保仔的血。人杰总算明白了。保仔的血就是金色的。
这是太湖湖底的鲛人都拥有的，金色的心。而太湖鲛人的心之所以是金色，是因为那是保仔的血液修补而成。保仔，这世上最最珍贵稀有的最后的鲛人之王，用自己金色的血，修补了无数惨死的生命。
浪子和人杰看得呆了，双手不觉十指紧扣，握在一起。无论这次复生是否自己愿意，无论再生为人鱼是否称得上“幸福”，至少此刻他们是幸福的。不，他们必须幸福。
[又完成一个。]保仔把心脏最终装入一个锦盒，交给浪子和人杰。浪子赶紧为保仔拭去额上的汗。从来不曾示以软弱的保仔，如今却看起来那么虚弱。
[陛下，您要保重身体啊……]浪子的声音都在颤抖。
保仔微微一笑，[没事，这是今天最后一个了。明天，我就要上岸了。]
在监牢里暗无天日，封俊杰自己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那么三天就不曾到期。
那些热梦已变得越来越谵妄，越来越可怕。龙异之血红的双眼，虎威山庄密密匝匝的人群，还有雷力……他居然梦见雷力被腰斩，惊醒了过来。
封俊杰，你要清醒。被腰斩的，明明是自己啊。
牢房内越来越热，胡义不知道在等待什么，也是越来越没有耐心。一开始还不怎么过来，渐渐的来得越来越勤，逼着他说出湖底宫殿的下落，还有张保仔在陆地的眼线。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你认识的张保仔，像是你这样会结交卖友求荣的朋友的人吗？]封俊杰不无讽刺地道。
胡义苦笑，[实话告诉你，本来抓张保仔是我一个人的任务，现在由于你们一点儿也不配合，教主已经增派了毒乌纱朱温亲自过来捉人。不日就要抵达太湖。]
[所以呢？]
[所以你们现在必死无疑。要是早些说出一些线索，落在我的手里，可让你们少受痛苦。落在那朱温的手里……哼哼。我保证你们会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滋味。哪怕你们是人鱼。]
封俊杰开始心焦如焚。
浑浑噩噩中，胡义大概来了八次，在胡义第九次到来的时候，封俊杰终于做好了准备。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
[我说。]封俊杰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你真的要说？]胡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我不能让其他人听到。你走过来，我单独跟你说。]
这样一招，要在平时，哪里骗得了胡义。然而此时他一心想着张保仔，竟然真的走了过去。
电光火石的瞬间，封俊杰用尽全力，四条又粗又长的铁链“喀拉拉”齐声挣断！所有人都呆若泥塑木雕一般，等到胡义反应过来，封俊杰早已落地，反手两指扼住他的喉咙。
[叫你的手下，全都不准上来！]封俊杰恶狠狠地道。
胡义要害被制，稍有差错，封俊杰绝对会来真的。于是他平静地吩咐道：[谁也不许跟来，都给我让开。]
封俊杰把铁链在胡义脖子上绕一圈，抽出怀里匕首，抵在胡义的腰间，就这么慢慢挪了出去。
[我的双刀，你放在哪里？]走出牢房，封俊杰第一件事就是问起武器。胡义只能为他指路，让他拿了双刀。
封俊杰拿到了双刀，立刻用双刀前后夹起胡义，旁若无人地向监牢的出口奔去。
胡义被他挟持得辛苦，不停试图跟他搭话。
[你是要找张保仔么？]
[不关你事，闭嘴。]
[我是说，反正咱俩都要找保仔，你不如带我一个人去，就我一个人……]
却只换来封俊杰一个狠狠的白眼。
[你们人鱼，伤口恢复都这么快么？]
封俊杰停步，咬牙道：[我不是人鱼。已经不是了。]
[然而你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是不会站在这里和我说话的。张保仔复活了你。把你变成了鲛人。]
[保仔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错！你以为他把你重新带到这个世界，是对你好么？他打破了这世间的阴阳平衡！你们本该死去的！你们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你放弃吧，封俊杰！]
[住口，不然我让你也尝一尝被保仔变成鲛人的滋味。]没想到封俊杰对这些话竟然无动于衷。他依然脚不点地地，拖着胡义向出口走去。
胡义实在没辙，忽然想到他在雷力家门口等着这许多天，说不定与雷力、马新贻有什么关联，于是高声道：[那你知道马新贻带着雷力，从雪浪镇逃走的事么？]
封俊杰睫毛颤了一下，如钢铁般的意志发出的声音，一字一顿，[他们在哪里？]
[眼下大概是到了六合镇。]
等他们走出天牢，确认已走出守军的范围之后，封俊杰才放了胡义。
[你回去吧。我不会为难你。]封俊杰把双刀收入牛皮套，像往日一样扛在肩上。
胡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雷力和马新贻一行三人又走出许多路，终于在六合镇的野外分手。
[现在还不是太安全，马大，我真有点担心你……]
马新贻瞥了他一眼，沉声道：[你的伤还没好，继续和我亡命天涯，对你身体没好处。更何况，你还有儿子要照顾，跟着我不仅受罪，也是拖累。]
雷力竟然无法反驳。[那你自己保重。要是遇到张汶祥那个疯子，早早避开为妙。]
马新贻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又把雷力和小杰放上一匹瘦马，向马屁股上狠狠一拍，那马如烟火一般刺溜钻了出去。雷力只听得背后的马新贻声音越来越小。
[千万要早点回去，等到你要等的人。]
雷力离家已经十一天了。十一天，不知道太湖边闹得怎生风生水起？
封俊杰逃出雪浪镇，进入一片桃林。
桃林似乎永无尽头地蔓延着，漫山遍野。远处，高大的合欢树上飘来香甜的合欢花的气息。封俊杰忽然感到阵阵晕眩，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太阳又落山了。封俊杰捂住胸口，那里传来的悸动如军鼓擂擂。如果没有算错，今天已是第十二天，第十二个夜晚。
他实现愿望的时间，只剩下一天。
是回太湖告诉保仔这些消息，还是继续南下，去一百里外的六合镇寻找雷力？
如果选择后者，如若不能在剩下的一天之内见到雷力，完成心愿，那么他将永远变成人鱼。如果选择前者……也是永远变成人鱼。
保仔说，像他这样的鲛人要想变成完全的人类，得修补心脏。而修补完全的最后一道工序，乃是戴着心脏，上岸完成自己的夙愿。如果可以按时完成，那么就可以变为真正的人。
这是上天也不要他变成人类。然而他只想作为人类和雷力永远生活在一起。就这么简简单单的愿望，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实现。
[雷力啊……]
封俊杰忍住胸口的剧痛，慢慢在桃林中蠕动。他向六合镇方向走了几步，又倒回来，向着太湖的方向走了几步。
走出大半，他又转身向六合镇的方向跑出很远，狠狠抱住一棵桃树，额头不停地撞树，流下几行泪来。
[为什么你总是……不在我身边……]
雷力在马上，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弯下腰来，差点一头栽下马去。小杰连忙抱住父亲。
[爹！爹你怎么了爹！]
雷力慌忙之中勒紧缰绳，马儿痛苦地鸣叫起来。雷力定了定神，忽然想起那个叫张汶祥的人说过的话。
[我确实应该是杀了你的……马新贻，为什么你竟然没有死，还出现在我的面前！]
听上去，马新贻像是真的被杀死过一次。杀人者即是张汶祥。
如果马新贻真的是曾经死过一次的人呢？
如果他和封俊杰一样……
水里出来的人……失去记忆……伤口好得特别快……异于常人的体力……
雷力打了个冷颤。他连忙吩咐小杰抓紧他，快马一鞭，杀回太湖。
[封大哥……这次，我不能再错过你了！]
封俊杰打定主意，向太湖跑去。然而黑夜使他无法看清路途，胸口的窒息又令他反复昏厥。待到第二天早晨，他方才走出桃林。
走出桃林不远，就是雪浪堤。只要在雪浪堤上纵身跃入太湖，他的生命至少能够保住。
不，他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只是为了告诉保仔这个消息。
然而第十三天初升的太阳照射到他的身上。整片皮肤仿佛烙铁灼伤一般疼痛。即使如封俊杰一般钢铁般的汉子，也不由痛得满地打滚。
这时，又有一支军队的马蹄声哒哒袭来。封俊杰想要躲到隐蔽之处藏身。然而整个身子早已不听使唤。死亡原来是这样难受的。其实他都知道。他已经经历了一次。他并不想再经历一次。
[我……要……]
伸出的手被一只靴子狠狠踩住。
原来是朱温。
朱温依旧穿着他那身刺眼的红袍，像发现了什么宝物一般，弯下腰去查看封俊杰的脸。
[哟哟哟，我当是个醉鬼，原来……是条大猎物呐！]
朱温一声令下，四周的士兵迅速跑来，七手八脚把封俊杰捆住。
看到封俊杰束手就擒，朱温简直高兴得快要飞上了天。[都说曾经的双刀封俊杰，神勇无比，天下鲜有能出其右者。现在看来，也不怎么样，啊？]
封俊杰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一口啐在他脸上，便晕了过去。
朱温摸了摸被吐过的地方，在舌尖轻点，摇头道：[不行不行，此人命将尽矣，带回我的刑室，玩不上几把就要翘辫子，这可怎么办呢？]
[朱大人不如以封俊杰作饵，在此等候。那张保仔定会从水中出现，到时可一网打尽。]远处，一个白衣锦服的男子策马而来，身后是另一支军队。
朱温见他，面有愤色，却依旧迎面笑道：[不知胡将军到来，失迎，失迎。不过，这大猎物，我可是拿下了。]
胡义在马上远远望到了封俊杰，蹙眉而后冷笑道：[这封俊杰原本是我先拿住，故意放出来引诱张保仔的。却不想被朱大人先截住了。看来，这张保仔是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了。可惜呀！]
朱温怒道：[可惜什么！明明是我大功一件！你口口声声在教主面前做了保证，然而你何曾抓到过张保仔片分的衣角！胡义，这次回朝，你是死定了！]
胡义正要出口反驳，却听得不远处官兵大声喧嚷起来。
[发生什么事？！]胡义一声断喝，拍马而行。那正是雪浪堤的方向。
烟波苍茫的湖水忽然分成两片。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湖心越旋越深。漩涡的中心，水声越来越大的地方，逐渐升起一瓣巨大的莲舟，莲舟的正中，稳稳坐着一条通体金色的人鱼。
连胡义也不由得看呆了。
张保仔低眉颔首，双目微闭，彷如一尊佛像，发出浅金色的夺目光芒，照得天上地下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两岸的百姓有见到的，奉为真神下凡，纷纷跪拜，口中念起了佛号。
只有胡义一人策马上前。朱温见状，揪着昏迷的封俊杰，也一路向前，紧紧跟着胡义。
张保仔忽然张开双目，从湖水中分出一条平路来。保仔变为人形，从湖中缓缓踱步而前，在两人面前停下。
他看到了痛苦昏迷的封俊杰，双目中立刻涌起了泪水。
胡义本来大喜，然而见到人形的保仔，也是吃了一惊。
[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张保仔却伸手一挥，二人十步之外，似有一片屏障，不能通过。
[我请求你们，把封俊杰还给我。他还不是完全的人类，他这么好的人，值得拥有第二次的生命。我求求你们……]
张保仔说着，竟然跪了下去。
胡义的心已然沉入了湖底。
朱温冷笑一声，提起封俊杰，用尖刀抵住他的心脏，道：[放人可以，不过得用你做交换。]
胡义正要出声阻拦，张保仔却一口答应：[好！]
[你过来，跟我们回去见教主，见完了我们就放人。]
[不行！]张保仔厉声道，那威严震得朱温也不由一跳。[如果现在不放人，这交易就没有成立的意义。]
他补充道：[反正你们不放人，他也是要死。那么你们终究抓不到我。如果你们现在放人，让我救了他的生命，我的生命愿随你们差遣。]
他说话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只是交出自己的一条发带一样简单。然而这话在胡义听来，犹如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