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张汶祥(1 / 1)
雷力和马新贻匆匆赶路,已来到了市镇上。
这里不愧是江南鱼米之乡,处处一派繁华,要什么就有什么。雷力肩部受伤,加之旅途劳累,伤口始终不见好。马新贻只得雇了马车,让一大一小坐在后面,自己驱车赶路。小杰从没有坐过马车,一连好几天都在吐,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
[我要回去,我想家。]
雷力心里忽然一阵心酸。他伸手揽过小杰的头,温柔地摩挲。
[好孩子,等爹爹确定马叔叔安全了,过几天就带你回去。咱门口的桃树该结果了,爹爹给你摘桃吃,好不好?]
小杰这才破涕为笑。小孩子是极好哄的,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雷力忽而挑帘而出,蹲在马大身后。马大已脱下了白色的长衫,换了一件深青长袍夹赭色马甲,俨然一个风尘仆仆的车夫。
[下一站往哪里走?]
雷力皱了皱眉头,[往东十六里有个六合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傍晚可以在那儿歇脚。]
[你没告诉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么?]
雷力回望一眼车内安睡的小杰,一字一句地道:[不,太湖边,有人在等着我。]
马大习惯性地撇撇嘴,仿佛唇上那一抹胡子还在。
三人日夜兼程,出了雪浪,来到了六合镇。
六合镇是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依山傍水,倒也别致非常。三人先投了客栈,马大立刻给雷力买来全副伤药,又给小杰买了几个香瓜和桃子,让他吃着玩。雷力任马大为他疗伤。马大揭下他后肩上临时贴的狗皮膏药,把新买的金创药仔细敷上,手法纯熟老到。
雷力疼痛难忍,便想找些话题。他忽然道:[马大,我看你过去,不像是个底下人。]
马大抬眼,盯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敷药。[我看你过去,也不像是个种地的。]
雷力笑道:[不怕你笑话,我过去确实舞过枪弄过棒。不过那都过去啦。]
下午休息之后,三人一同出门查探。雷力本来要小杰留守,怎奈这孩子第一次出远门,死活非要去镇子上看热闹,于是只能带他一同上街。马大和雷力都作了变装,能感觉到,那些雪浪镇上的士兵,一直被安排到这里。每个要道都有人巡逻把守,来来往往不停盘查。
小杰看到街上卖艺的力士,连声叫好,雷力拖他不走,马大劝道:[小孩子就喜欢有武功的人,喜欢做大侠梦,你让他多呆一会儿又何妨。]
小杰听到“武功”两字,且缠住雷力,不住问道:[爹爹,你你是大侠吗!]
见雷力沉下脸来,又抱住马大的大腿:[马叔叔,我爹是那种会飞来飞去、惩恶除奸的大侠吗!]
马大帮雷力套上袖子,忽然蹲下,摸着他的头,莞尔一笑:[你爹不仅会飞来飞去,剑术也是天下闻名呢。]
雷力惊道:[你怎么知道!]
[我的本能告诉我,你不简单。也许你说得对,我过去确实不是身份低微之人,也许同是个习武之人。雷朋友,人生苦短,得逍遥处当逍遥,何必把自己的一生,系在过去痛苦的残舟之上呢?小杰这么好的孩子,本该读书上进,求取功名,做一番大事业,至少也得到你一身武艺真传,都强过与你终老太湖,虚度年华,做什么山野村夫……]
[这么说,马大你倒是挺上进?]
马大苦笑:[我也不知道。关于我的一切,似乎已经从这世上抹去。我只是觉得,人生太苦,要忍耐的太多,要隐瞒的也是太多。我只是苦于没有一个可以归去的办法。]
正说着,本来乌压压的人群忽的一声就散了。不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和刺耳的哨声。百姓四处逃窜,惊慌失控。
[发生什么事?!]雷力第一时间把小杰挡在身后。马大也伸长脖子,向远处眺望。只见一队人马自衙门口大街附近呼啸而来,眼见就要撞到路中间不及闪避的小孩。
[小心!]雷力一声惊呼,马大却已本能地冲上前去,一手抄起小孩,扑向街的另一边。众人哗然。
骑在马上的官兵,为首的是一个虬髯的大汉,他的马因为方才马大的举动,受了惊,竟从半空中把他几乎抛了下来。还好大汉身强力壮,稳住了马匹。然而他十分震怒,抬手就向马大的背上劈了一鞭子。
[啪!]清脆响亮的碰击,却不是抽上马大的背,而是紧紧缠在一只瘦弱有劲的胳膊上。众人定睛看时,一个瘦削的男子,正拦在马前,挡下了这一鞭。鞭子在他手上留下道道血痕,他也只是微笑着,与大汉僵持,丝毫不肯放手。
[放肆!朱温大人的传令官,有谁敢阻拦!不想活了吗?!]旁边一位瘦高个的官兵破口骂道。[你们是什么人,来自何处!竟敢阻拦教主旨意传达!来人啊——]
[我叫你来人了吗!]说话间,只见男子一手把着鞭子,腾空倒悬,直踹瘦高个面部。马大安抚好小孩,也做起防卫姿势。原来这瘦高个正史他们的副官。其他官兵见副官被袭,纷纷下马投枪,上前助力。马大见这人几乎被人团团围住,身后不保,便迈开步子,亮出一个漂亮的起式,冲入围阵之中。
这人又惊又喜,道:[壮士,我救你只为打抱不平。平生最恨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差,今日见了,定要痛扁一番。你又为何冒这个险?]
[我不能看你被小人围攻。别说话,小心咬到舌头!]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身形飞动,不一会儿,地上竟已躺了一大片。
瘦高个眼尖,认出了马大,高声叫道:[那是马新贻!给我上!捉住有赏!]
然而士兵全都趴下了。
[上啊!朱温大人的命令,谁敢不从?]
这瘦削男子嘲笑道:[这朱温倒是牢头不做,改为亲自出来抓犯人啦?然而没个画像图形,你说这是马新贻,你凭什么说他是马新贻?]
马大傻了,雷力也傻了,群众更是面面相觑。
瘦高个大叫:[我认得他!你给我闭嘴!不然我抓你们俩一同回去!]
男子笑道:[有本事你倒是来啊!]边说边欺身近前,对马大耳语道:[快跟我走!]
马大于是赶紧带了雷力和小杰,跟着男子扬长而去。地上的官兵只听着长官在马上骂街,却不敢起来再挨一次打。见他们走了,这才起来。
马大跟着男子穿了无数弄堂,终于在一间小屋前停了下来。小屋简陋单薄,屋顶只有三片木板,然而看着十分温馨。
[你们就是官府最近通缉的,马新贻和雷力?]
雷力上前示意:[多谢搭救。我们正是通缉犯,多有不便,我们可自行离开。]
男子却不看他,直勾勾地盯着马新贻,一把抓住他的胸,狠狠道:
[马新贻,你睁眼好好看看我是谁!]
面具摘下,是一张丑陋的脸,脸上布满了刀痕。然而那双眼睛,却还是熟悉的眼睛,在记忆中,闪闪发光。
马新贻猝不及防,回忆如滚水在翻,使他万分煎熬。
[我……我不认识……你……]
雷力连忙上前阻止:[这位兄台,马大如今失忆了,看在这个份儿上,过去有什么仇什么怨,也请暂时放一下。]
男子咧嘴一笑,笑容狰狞而凄凉:[大哥,你忘了我,我可不会忘记你。记住,你是马新贻,是我大哥;我是你三弟张汶祥。]
江南浪子正在为保仔准备密室。
作为鲛人王的贴身侍卫,江南浪子必须为他打点一切。
江南浪子和这里大多数人鱼一样,都是张保仔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的。封俊杰刚来的时候,身体截为两段,已是不能活。保仔从坟墓里把他挖了出来,就为了让他重新睁眼看到这个世界。史敬思刚来的时候是一个活泼欢快的大男孩,但当他知道自己已经为义父死过一次,尤其是知道第十三位太保的死讯之后,便忽然性情大变,有时疯疯癫癫,竟要看守在监狱里。而那位十三太保的尸体,到现在还是未能尽数找全。马新贻的情形他是不太清楚,不过他知道,自己是和唐人杰一起被救回了太湖,安上鱼尾成为鲛人一族的。至于这样算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就不清楚了。
鲛人之王张保仔,马上就要来到这个黄色的密室,做一件他常做的事。
复活。
张保仔可以复活人类,把他们变成鲛人。鲛人国原本也有许多鲛人,据说因为战乱,现在只剩了这么点,与他们共同栖居在太湖水底。
江南浪子并不是很清楚张保仔的过去,不过他可以感受到,保仔对于他原本的族人,是羞愧的,是痛苦的。
他并不是很想当这个王。
他正在打磨一把薄薄的银刀,忽然从刀面的反射里看到了人杰。于是头也不回地道:
[你来啦。]
人杰摆摆尾鳍,飞快扑过来,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这次我手脚可轻了!]
浪子没说话,举起了刀。人杰也笑了。
浪子就喜欢看这时候的人杰,笑容灿烂,仿佛一个婴儿。那是世上最纯洁无暇的赤子的笑容。第一次看到这张纯洁的脸,竟然是在一片血肉模糊的修罗场。
[好刀法。]
[过得去。]
人杰也喜欢看这时候的浪子。说起来江南浪子本是他的杀父仇人,却也屡次救了他的性命。男人总是在认为可以舍命相陪的时候,悄悄向对方伸过了友谊之手。这份友谊,也是他在这苍茫的湖底生存下去的唯一动力。
其实他们是不需要续命的一对。潇潇洒洒,快快活活,纵然为人时有憾,死亡却是他们一生最大的价值。
[我这一辈子,从头就错了。]
浪子很想告诉他,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把这个操蛋的世界踢翻了,你就是正确的了。然而他不会这样说。他只是轻轻地请求鲛人的国王张保仔,至少给人杰一个未来。
人杰似乎也是这样想的。洗清血迹,重新做人。如果可以再次投胎他想要这样做。
浪子放他去找蝴蝶。那个可怜的青楼女子,每天躲在一条深沟里哭泣。人杰要经常去陪她,不然整个太湖很快就会被珍珠填满。
人杰也看出了他的心事,安慰道:[她很可怜。我以前对她的爱,伤害到了她。是我杀了她一次。我也不会再用这爱去束缚她了。]
他的意思是,想用这爱束缚你。
浪子甜甜地笑了。
[浪子,这些东西都是给陛下准备的吗?]人杰帮着检查密室中一切物品,确保万无一失。
[对啊。你也知道,陛下就喜欢出去捡些小猫小狗回来,然后变成美美的人鱼……]浪子趁机在人杰屁股上揩了一把,被人杰迅速躲开。
[滚,大白天的,被陛下见到了……]人杰双颊早已绯红,然而继续不动声色地擦着手术的石台。忽然,他停下来,叹了口气。
[我们都曾在这张台子上躺过呢。]
[是啊。我记得你那时候肠子都流出来了。]
[你不也差不多。]忽而恻恻道,[你说,变成人鱼好,还是死了好?]
[你说呢?]
[要我说还是人鱼好,因为至少有你作陪,天不怕地不怕。还有蝴蝶,谢天谢地,至少她回来了。]
[是嘛。]
[可是史敬思、封俊杰他们,又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你看马新贻大人,来了没两天,就闹着要回岸上做人。你说,他真的能再世为人吗?那些忘掉的过去,真的能忘掉吗?至少史敬思,我看他……唉,真是太可怜。]
这时,门口传来礼官的通报声。
[陛下驾到!]
浪子和人杰赶快收拾好所有工具,挺身而立,向进来的张保仔行礼。
张保仔手里果然多了一个人。一个死去的、没有生命的人,然后再世成为人鱼。
这个人,叫做黄纵。
[我杀了你。我确实应该是杀了你的,为什么你竟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小镇的每个角落!!每个官兵都在喊着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张汶祥失控地抓住马大的衣领,把他死死抵在墙角,扼住他的喉咙。[马新贻,为什么你竟然没有死,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
马新贻久久望着这个情绪失控的男人,末了发出一串笑声。被扼住的咽喉喷出白沫,咳得脸都紫了。最终,他吐出一句话。
[我要……忘……了你……]
张汶祥简直不知用什么表情来应答。[我当然恨你。你以为你能拿住我么?你拿什么拿住我?]
[张汶祥,我拿住你!]
八月,飞灰走石的校场,尘烟滚滚,都是二人打斗的痕迹。
马新贻已然捉住了三弟的手腕。两人四肢交缠,彼此作着最后的搏力。张汶祥看准机会,伸手去捅那把牢牢插在马新贻身上的刀。马新贻一个闪避,两人于是又缠斗开来。
每一个动作忽然都变得无比缓慢。因失血过多而动作变慢的马新贻,逐渐开始力不从心。
[你可以去死了!]张汶祥狂笑。[可以杀死你,这也是你亲口对我说过的话。]
这也是不曾被校场官兵记录下来的一句话。
[我……拿住……]
马大的脸上忽然现出奇异的微笑。
[你笑什么!马新贻,为什么你还不死!你睡了兄弟的女人,你杀了自己亲自歃血立誓的好兄弟!为什么……为什么你这种被野心吞吃了仁义道德的人还是没有死掉!]
[因为我要忘了你……忘记……这一切……]
十二年前,某日晌午,校场擂台,马新贻与张汶祥比武。
台下的山寨弟兄纷纷在猜谁会是赢家。
[马大哥武功盖世,拳脚在三哥之上,一定是马大哥赢。]
马大哥果然赢了。
多年后,成为两江总督的马新贻,与张汶祥在江陵总督府校场比武。
[总督大人的武功虽说多年未见,但也是日日精进。总不会打不过这个半路进来的混小子吧。]
官兵们甚至下了巨大的赌注。然而出乎人意料的是,马新贻输了。
只有他的副官,看清了这一切。
[如果武功高强的人忽然败给了比他弱的人,毫无疑问,他们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感情。]
依旧是尘土漫天的校场。马新贻仰天躺在地上,带血的脸上很快覆了一层尘土。张汶祥走上前,用袖子为他擦拭干净,然后在他脸旁轻轻耳语。
[是你让我做到这一步的。是你的错。你这样耀眼的人,遇到谁不是风光过一辈子,偏偏要到我面前来。我不是女人,不会为你着迷的,马新贻。]
马新贻却也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试图拨开那只在他脸上拨弄的手。
[秘密……终于……不用保守……谢谢……你……]
[你说什么?!]张汶祥凑近他的嘴,想要再听一遍。
[张汶祥……]
马新贻用他的家乡话说了一句模糊不清的遗言。张汶祥并没有听懂。
[你到底说了什么!你当时说了什么!]张汶祥已然不能控制住自己。妄想与现实与回忆交织,他几乎已分辨不清。他已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马新贻没有给他继续逼问的机会。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马新贻已轻巧地从他的掌中逃开,拍拍身上的尘土。与雷力翩翩离去。
[再见,张汶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