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不夜之天(六)(1 / 1)
笑容,是人与生俱来的武器。
在不夜天里,如何笑,是鸨妈妈教色子的第一件事,比如何哭泣还要更为重要。她说,笑容的起源是为了防御敌人,在没有武器的远古时代,人以手脚爪牙对抗外物。笑容,是人感到危险时的准备动作。
人为何会感到危险?因为察觉外物比自身的优越,故而,笑容亦是一种对外物的示弱。意即,外物可以知晓,自身有足以对人造成威胁的地位。然,这也可以是一个错误判断,只要人故意露出笑容。
人与人与他物之间的厮杀与博弈,从最初的笑容就可以略表一二。
怎么有人可以这样微笑?太岁不远不近地望见那人白衣素雪,端坐在一方棋盘后,他垂眸执子,唇边淡淡笑意。太岁想不通透,那笑容不染世俗,不冷不媚,不柔不狂,平淡得教人嚼出好几番味,还是什么也说不上来。
他微笑,似这世间没什么不值得一笑。数人合抱的大榕树落下的叶子,黑白交错的棋子相互较劲,棋盘对面白发苍苍的老人,方圆十里人山人海的观望,熙来攘往的杭城江南天下苍生。
太岁没有什么心中郁结,可还是好像瞬间释然俗尘诸事般,身轻心无系,忽欲凌空飞。他见那人正与老者对弈,又听见后面观者低声说那老者如何如何名声,然而他看得清晰,无双公子分明下的是指导棋。
没有任何悬念,老者输了,他心悦诚服地与年纪轻轻的那人低首鞠躬,喟叹道:“老夫谢过公子指教。”那人淡淡一笑,道,“是您过谦了。”
其余人见老者离去,心中皆是唏嘘,有些不可置信,又不怎么意外。正静默无言之际,太岁在那人面前坐下,他听到众人纷纷发出倒抽口气的动静。
刚才所有人都一心观看榕树下的二人对弈,无人理会他,如今他走到人前,易容后的面貌难免教人生怖作呕。那人收棋子入棋笥,才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您先请。”
本应决先,但太岁发现,对方十分从容地将白子摆在了他这边。他也不客气,事实上他的棋力恐怕连那个老者都赢不过。他能听见不少人正低声议论他究竟是谁,也敢上前应战,也听见早早有人在外面开了赌局,赔率一比八,还有富家公子在高楼上饮茶雅观,亦有人画了棋谱飞鸽传书去远方。
太岁捻了白子在手中把玩,道:“你如何破了‘无头尸案’?”
那人眉目有些疑惑,想必这样的问题他半年前就回答过,别人都烂熟于心,不曾想如今有人问。他还了黑棋,素白的手指更胜女子,看不出来这是一双练剑的手,只缓声低述:“七位死者都是在被人杀死后,才斩断头颅,凶手带走头颅,抛尸野外。”
太岁点头,道:“的确,找到七具尸体的头颅是此案的关键,可是官府与十二连环坞寻了许久,都一无所获。”
“既然凶手斩断头颅并非是为了杀人,那究竟为何,他一定要割下头颅并将其带走?”
“掩藏死者的身份?但七具尸体身份皆已查明,且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关联。”
无双公子抬眸掠他一眼,说:“在你看来,这个案子已经结束,所以你从七位死者的前提来推断。但退回到凶手还未归案时,他对太湖百姓来说,意味着他每杀下一个人,都要在人死后带走他的头颅。”
“你是说,杀人不是他的目的,带走头颅才是?”太岁一边低吟,一边下子,“一个人带走七个人的头颅,不,按你所说,他当时恐怕还要带走更多人的头颅,他究竟是要做什么?”
“不管他要做什么,这都说明,那些头颅很可能还在他手上。”无双公子淡淡道。
太岁想明白了,其实说起来还挺简单的,不过在这般毫无线索的案子里,都可以迅速地抽丝剥茧,找到破案的方向,足以说明对方智谋过人。他心中隐隐有些不服气,但也说不清为何自己会争强好胜起来,于是道:“所以你就教人去查太湖哪里有适合藏很多头颅的地方。”
眼前的人轻笑不语,太岁亦想虽说如此,范围恐怕还是太广,如何能在几日内勘破。他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终于想起来这个案子发生在半年前,时值盛夏,尸体易腐烂,气味想必浓烈难掩。为免被人闻见发现,只能是藏在有冰窖的地方。
他将猜测说与那人,那人微微摇头,道:“冰窖是大户人家才有,此人连杀七人,皆为平民百姓,非江湖纷争,也未用武功。”大户人家杀人何必如此原始,太岁听得懂,他转念一想,终于领悟。
“头颅在义庄。只有那里,捕快和十二连环坞不会去找,就算头颅腐败,也无所谓被人闻到。”言毕,他在棋盘上提了好几枚子黑子。
无双公子微微笑,显然是说中了,他举袖落下一枚黑子,太岁的序盘立刻失守大半。挑挑眉,太岁拈子转移阵地,随口道:“在那义庄里,并不止七个头颅吧。”
直至此刻,那人才终于有了情绪波动,他轻声问:“为何?”
太岁本想眨眼,可考虑到此刻尊容,怕是太过伤害对方,于是作罢,勾唇诡异地笑:“杀人者,往往都是从亲近的人开始杀。第一次杀人就能不留痕迹,恐怕很难。”这不难猜,但看无双公子的神色与反应,他忽然又有了别的想法。
“杀人何必斩下头颅,此番趣味多半并非空穴来风,想必凶手亲近之人亦是如此死去。”太岁假想自己是那人,整日守着义庄里亲近之人的头颅,日复一日,他难免会有一刻想,“亲近之人太孤独了,要有别的人来陪他才行。”
对方在义庄里所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无数的头颅围绕着一个头颅作伴,何等疯狂又恐怖的场景。可惜,他是不得缘见了。
听到眼前易容的少年平淡说出半年前亲手抓住的凶手在牢中独与他交代的杀人动机,无双公子凝视眼前人,道:“趣味?阁下所思甚危,离杀人者不远矣。”
“我倒听说,常与极恶交道之人,离杀人者亦不远矣。”太岁回敬他,“你抓到的凶手是女人还是小孩?当时太湖人人自危,他却屡屡能在他人不防备时得手,想必是利用他人的保护欲罢。”
无双公子想起那个看起来柔弱美丽的小女孩,她与他说,常常有人见她徘徊在僻静处,于是前来劝她近日有杀人狂出没,便为她所杀。语完那天夜晚,她在牢中自杀,地上以血书写:我也要去陪他了。
他望此间这场棋局,少年棋力远不如之前的白发老者,但他却始终为对方所动,下不了指导棋。少年行棋如剑走偏锋,从不依常理落子,迫使他也不得不偶尔出鬼手,来拢回全局。
“一百八十一目。”无双公子指尖在棋盘放下最后一枚黑子。
太岁和那人一齐收子回棋笥,输了也不见有何不快,起身还笑道:“我明日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