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不夜之天(五)(1 / 1)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何物,只是别人欲求的他都无所欲求,所以才去期待遥远地方,会有他物存在。
张灯结彩鞭炮声震响的不夜杭城,终于要一年一度地入睡了。除夕这几日过节,不夜天亦不开张,姐姐妹妹们欢天喜地。她们在迎来送往的大堂摆上了许多桌酒筵,弄萧起舞,自娱自乐,哭哭笑笑打打闹闹,今夜之后,又定会是新的人生。
在这样合家团圆的时节里,竟还有恩客惦记佳人送了礼来,惹得一众人等嬉笑怒骂,羡慕嫉恨,好不热闹。酒筵醉散罢后,太岁随意挑看杭城知府三公子送来的珍玩,和千杯不醉的巫马艳娇道:“他与你求嫁娶,你为何不答应?”
“与其信人,不如信己。”巫马艳娇水眸潋滟,泪痣妖冶,却好似无法溶入这一片酒梦声色里,清醒得教人瞩目。
“如果你不信他,我也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太岁说。
巫马艳娇低低笑了,她温柔夺魂地说:“这是第二句你令我动心的话语。”第一句是你很好看,对方什么也不求,不过是萍水相逢一打眼,就说出了轻率又珍重的话语。
她长长叹口气,道:“我与你一样,都是自愿留在不夜天。”
“为何?”他那时还未放走素娥,但他也知道素娥只是这花柳地里千千万万个想要逃出去的人其中之一。
金蟾红烛下枕琴眠酒的美人如烟如梦,她水眸低垂,闲闲与他说话,他永远记得那夜菱纱间弥漫的淡淡麝香,落下的烛花重重相叠,与人间不许老去的风华容姿。
——不如我与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从一个问题开始,你知道被人强`奸是什么样的感受么?
我第一次被人强`奸是在七八岁时,我记得那天傍晚时分我还在与其他小女孩一起在街头玩耍。我娘是个贫穷的妓`女,我爹是个打我娘的坏蛋,可那时候我很少难过,我好像不知忧愁为何物,总是开开心心地度过每一天,和其他小女孩一样。
那天晚上我爹喝醉了酒,他强`奸我以后,我却好像一夜之间懂得了许多事。你猜我懂得了什么?
我懂得了,我与她们,我的那些好朋友,其他的女孩子,都不一样了。她们曾经是我的朋友,就像那个坏蛋曾经是我爹一样,但在我被强`奸以后,她们也将如我爹一样,只会骂我是妓`女的孩子。
我第二次被人强`奸还是在七八岁时,我爹比喜欢我娘还要喜欢我,而我娘,她明知此事却不敢反抗,你知道我又怎么想?我想,天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所以我离开家,来到不夜天。如果总归是要被人强`奸,何必免费?
“你可以选择别的路。”
我别无选择。生为娼妓之子,年仅八岁,性格柔弱,即便留在家中又会如何呢?不过是等我爹腻了之后,找别人花钱来,再成为私妓罢了。就如我娘那样,我不懂像她这般身份却还要生下我的理由。
你没有家人,所以你不懂得,每当我在鸾镜中看见我与我娘那如出一辙的容貌时,我所能看见的悲惨未来的那种恐惧,我不愿意再重复她不幸的一生。现下我是不夜天的花魁,世人为我千金虚掷,你说可以选择别的路……真的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么?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沉默后只问:“你为何要告诉我?”
这就和最开始那个问题一样,我为何要帮你?
“不是因为无聊么?”
人长大了就会逐渐知晓,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必须做或者必须不做的事情,人们以娼妓为耻,所以不明白为何我愿意真名姓来不夜天,别人或许畏你食人血,可我也不觉有什么……这世上更多的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我可以帮你,也可以不帮你,我可以告诉你,也可以不告诉你,因缘际会我作出选择,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仅仅是随心所欲罢了。
这个世上无人聆听,就是我说出真话的理由。
那时候他看这个异彩纷呈的世界,一切都像蒙着淡淡的雾,他能触摸到,能看到,能感受到,只是不真实,也不真切。他能察觉痛苦与喜悦,但从不真的欢笑与悲伤。他隐约觉察好像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出真正的所以然来。
当下的他并不真正懂得那夜巫马为何说出这些话,她饮尽不知多少的酒,又流过不知多少的泪,才清清淡淡道来往事和旧梦。
“你知道我想要成为什么吗?”
“一夜千金的花魁?”
“那是我的命运,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成为一个游侠,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无处可归就是我的依归。”
他曾和巫马说起过自己的来历,驾马车卖他来此处的是阿蒙,主使人算是他的师父红染,他亦谈到两年之约。巫马艳娇听毕,莞尔一笑:“你不必再待在这里。”
太岁不明白,巫马笑叹道:“她只说将你卖与妓院,若两年后你完璧回去,她就放过你。至于这两年你是否还在妓院,想必她也管束不到,毕竟她不曾限制你的武功。你想走就可以走,去这天下任何地方。”
他沉默不言,又闻巫马折花笑语:“如果哪天你要走,不必说与我知。”
“为何?”
“风来不说来,风去不说去。”
许多时日过去,巫马艳娇见他仍镇日懒洋洋不成规矩,混在不夜天的美人堆里,他生来冷漠,别人却格外喜欢接近他。她于是实在像个操心过度的老妈子,不经意地提点他:“你不想去寻你的家人么?”
“不想。”太岁道,“为何?”巫马问,于是太岁反问巫马,“你为何不去寻你的家人?”巫马笑笑,“这不能比较。”
“你们口中的所谓家人,于我而言,与陌生人无异,谁会去寻找陌生人?”太岁理所当然地回答,她存心劝他,“家人毕竟与陌生人不同。”
太岁转过脸看她,一副鬼话连篇的模样,巫马不免沉默下来,自知这句话从她口中道来毫无说服力。不夜天多的是被家人卖来的女子,陌生人恐怕还尚且不忍心。
色子未到年岁不接客,但亦会随花魁陪席奉酒,巫马有意挡去他许多酒筵,时日久了,还是有声名传出。最初是一个暮年刀客席上扫过众人后惊起,高呼“惊鸿仙子!”,此后便渐渐有人慕名而来。
巫马留意过此事,她想或许他与那惊鸿仙子真有血缘,但惊鸿仙子十多年前已从江湖上消失。她下嫁的杭城容府,此前说过,容生携友做绫绸生意,富甲一方。但惊虹仙子失踪后,容生抑郁而终,容府无主,二人之子犹在襁褓啼哭。容生之友于是趁机与容府管家里应外合,谋去了容家大半财产。剩下小半据说是容府忠仆连小主子一同盗去,现今仍下落不明。
这条路也是行不通,巫马只好在无意中与他谈起:“天下之大,奇人异事,莫不胜数,也许你去闯闯,可以寻到救你的方法。”巫马指的是教他不再饮血一事。
“我不感兴趣。”她认为这件事情是在救他,但他并不觉得饮血而生有何需要被救,也许常人不如此生存,但他本就与常人不同。他甚至和红染也不同,红染憎恨她师父毁掉了她的人生,可他也不憎恨红染。
她多少琢磨到些太岁性情,也不再提,恰逢那阵时日,新任无双公子奉师命前来杭城寻找弈兮古僧。弈兮古僧此人神鬼莫测,踪影难寻,江湖上许多人都等着看这位无双公子怎么找到他。
据传,无双派无双公子的任期,以上任无双公子教到下任替死鬼出师为止。新任无双公子不满十五岁就练成无双心法第五层下山历练,真正可谓不世出的少年天才。
他以破了“无头尸连环七杀案”成名于江湖,无双公子本就很有名,他们都曾在武功上惊艳江湖武林,但这位无双公子似乎更加擅长兵不血刃。
巫马故意与太岁讲了“无头尸连环七杀案”的谜题,半年前,十二连环坞辖下的太湖域内,连续发生了好几起无头尸杀人案。死者皆为平民百姓,相互之间没有任何关联,都是无防备时被人杀死后斩断头颅,抛下无头尸在僻静处。
此案一出,太湖城内人人惊惶,官府捕快与十二连环坞迟迟破不了案。他们不仅抓不到凶手,连七具尸体的头颅都找不回来,死者久久无法入土为安,民间声望一落千丈。
无双公子适时路过太湖,不几日便勘破了此案,从此声名愈发鹊起。
“他怎么破的?”眼见巫马艳娇闭了美目,太岁皱眉追问,巫马艳娇挥袖退他,淡淡道:“反正他也来了杭城,你不如亲自去问他。”说罢便翻身入睡,不再理会人。
太岁随口问旁人,才道无双公子四个字,别人已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原来明月你也听说了,无双公子今日在东郊大榕树下设了棋局,以一月为期,邀人取胜于他。”
他在山下一年多,因生性聪颖,博学杂精,棋艺上小有所成,至少在不夜天里已经没有对手。听到此消息,年少性子也上来了,他于是换了朴素的衣物,白巾束发遮额,往脸上涂抹药水易了容,这是在醉酒的江湖客那里学来的。
为免教人发现,他出不夜天都是由巫马闺中暗道走到后街僻巷里。他一路赶去东郊大榕树下,本来还担心找不到对方,结果那人里里外外教看热闹的杭城百姓围了好几圈,要想挤进去还得费不少工夫。
他使了轻功入到最里面,才发现外面吵吵闹闹没个停歇,此人方丈之内却无人敢作喧哗。没有人在地上画了圈,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不曾往前一步,仿佛怕惊扰了世外谪仙般。
太岁见过不少美人,巫马很美,红染亦美,此前他从不觉得她们的美轻薄,今日见了这个人,他难免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