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不夜之天（四）（1 / 1）

他是活在荒原上的野兽，巫马艳娇很久以后想，既不同情他物，也不怜悯自身，更不懂得畏惧。

素娥来寻找中途离席的花魁，在怔住的巫马身后亦目睹了这一幕，她吓得高声尖叫，眼看要引来许多人。巫马艳娇立刻将柴房的门关上，她反手扇素娥一巴掌，道：“若是引得客人来见到这种场面，鸨妈妈会要你生不如死。”

想到这样不吉利的异事传开来多半要影响不夜天生意，素娥只吃疼地捂住脸，噤声不敢语。幸好这是在不夜天的马厩旁，为免马鸣惊扰人，本就地处僻远。不过三年前有人骑马出逃后，马厩中现已没有养马，只余难闻气味。

“那，要……怎么办？”素娥问，巫马艳娇挥袖道，“你先回席上替我应付一下，还有这件事，不准说出去。”素娥正欲退下，又听夜色中的巫马艳娇淡淡笑言，“我若是在别处听到，你知道后果如何？”

待人远远消失，巫马艳娇复又推开门，恰好撞见那个孩子站在门后，无动于衷地看她。短短一瞬，她发肤有悚然意，不过片刻她便平复如初，温柔道：“你要收拾。”

太岁回身望向屋中一片狼藉的血污与饭菜，他觉得自己想念阿蒙，这种后事红染都是交给阿蒙来做。

“你手上受了伤。”巫马艳娇注意到他仍在流血的手腕，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还没来得及碰到对方，太岁侧了侧身，几乎没什么感情地说：“我的血应该有毒。”他从以前就怀疑，为什么惟独饮血会成瘾，又为什么从小到大红染都亲自喂他血。原来红染喂他的血是有毒的，他的血自然亦含毒性。

“你不问我为何帮你？”她实在觉得他这么小却能如此冷漠很有趣，也不是故作的少年老成，就是单纯的不感兴趣。

“为何？”太岁问。

巫马艳娇笑了，她年轻时候的美是盛宴狂流，最艳冶的花，最放肆的酒，最浪荡的美。她一笑，就教人幻见光华如昼的不夜天多么金碧荧煌，流金泻玉，醉生梦死。

“——因为我无聊。”

后来他在不夜天待了足足两年，巫马无聊时问过他为何不离开此处，他说与人相约。巫马于是笑，有约就必守么？他想了想，最终答未必。

可能也只是因为无聊。

他照旧和其他色子们一起学艺奉酒，但事实上鸨妈妈也管不太得他，如巫马所想，他十分聪颖，很快就找到怎样在不夜天从容生存的方法。自打有一日，他在阑干前望见街肆上小贼偷鸡摸狗的本事后，他就不时会随手盗来花柳地客人的财物。

巫马艳娇见他识人自有一套，挑选对象谨慎，时机恰到好处，下手利落干脆，更懂得利用容貌之便，实在无须担心。原先不夜天里无人知晓，是巫马发现他竟有钱在外买血，才依稀察觉了端倪。他认为无法天天取樊壮的血，再找人蓄也不大方便，不如直接拿钱换血。

樊壮就是那个喝下他血的龟｀公，他也不太清楚自己血的毒性，于是几番试验了下樊壮。只要樊壮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他就是任他操控的人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连去死也可以。想必是因为对方只是个粗浅武夫，没什么武功，基本抵抗不了毒性。

不过樊壮脱离他的视线，就可以恢复原本的神智，并且不记得他的任何指令。他对养傀儡毫无兴趣，想来红染也没有，她喜欢直接杀死他们。被巫马发现梁上君子的事情后，他亦发觉这并非长久之计，迟早会有更多人发现，难免惹来麻烦。

他花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找到玄教在杭城的秘密点，假借东长老的名义要他们每日供血给他。他一身魔功，便是最好证明，玄教人做事隐秘高效，很快如他所愿。

不夜天两年，他经历过许多许多事，素娥逃跑时求他放过她，他放了，三日后她惨遭轮｀奸后死在护城河里，巫马说杭城势力不允许这样的挑衅。他见过了许多许多人，有娼妓，有嫖｀客，有公子，有美人，有酒鬼，有剑狂，有武痴，有情魔，他也听过了许多许多情，他问巫马为何所有人都愿意告诉她一生的故事。

巫马说人们来不夜天，想要忘怀无法忘怀之事。有人若肯询问，若肯聆听，他们必定会坦然相告。

我就不会，太岁回答。巫马笑，所以你不明白他们为何愿意告诉我一生的故事。

他常常独倚在雅间阑干前，花上好几个时辰，遥望十里街肆，巫马问他在看何物，他回答不出来，也许是虚空。他反问巫马，说你擅识人，不如断断我？

巫马艳娇想了想，道：“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内心如此空洞，精神又如此强悍的人。”她不曾见过他杀人，但她相信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人。这么疯狂又十足理智的人，却罕见地没有任何欲｀望，如果饮血不算的话。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太岁问她。她很理解他之所以问出这个问题的理由，于是她想了想，道：“情名义利忠。”

“仅仅如此？”太岁挑眉，巫马笑，“还不够么，世人有能做到其中之一者已是寥寥，何况五样皆全？”

“你所说的，不过是人一生之物。”太岁说，“人活着，就只为看到自己这一生的得失么？”她知道他所说的并非是这一生自己的得失，“唐尧虞舜夏商周，文人读史，言称以古鉴今。说到底，只谋眼前一生得失。”

巫马不明白太岁为什么会想这些，她从未思考过，但也认真回答他：“因为我们只能在当下活着啊。”

太岁淡淡一笑置之，巫马挑眉不罢休地看他，他叹口气说：“十二岁没学文读史以前，我一定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如果人只看得到人的一生，我不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下山后增广见闻后，他终于确定，他或许与常人不同。情名义利忠，这些人一生欲求，他都不感兴趣。他无意风花雪月，无心追名逐利，他想寻求的是在这之外的东西。

人既然能读经明史，见微知著，悲天悯物，那人之所求，一定能在人的一生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