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不夜之天(二)(1 / 1)
他放了京元驹,因为他好奇。
他极少好奇,每次好奇必然付出代价,可他依然好奇。京元驹走出牢室,耸肩朝他笑,邀请道:“你放了我,想必那妖女定然不会饶你,要不你也与我一起走?”
“我每日要饮血。”他只淡淡说。少年哑口无言,仿佛正有人催逼他般局促不安,京元驹不觉薄汗涔涔,断断续续地讲:“我师父天下第一……他可能会有办法。”心下却想,师父更可能一剑杀了玄教魔人。
所幸太岁不相信,他自幼见过许许多多锁在牢室里的山下人,似京元驹这般没心没肺,万里挑一的难。于是十几岁的少年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崖洞。
“等我学成功夫后,我再来报你救命之恩。”京元驹在东峰日光浮现处,挥手再见时喊道。
太岁忍不住笑了,他从没遇到过比这家伙更不靠谱的人。他不知道这个少年的死活,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以为红染会捉回人,特意在他面前杀死京元驹。就像她曾经做过的那样。
可红染没有,她梳垂髫,系赤色丝绦,酉时步上东峰崖。见到空空如也的单间牢房,视若罔闻般经过,幼小的她立在下一间牢室前,里面的他们既瑟缩哭喊,又麻木绝望。
那夜红染杀人饮血后,她杏眸冷淡,粉颊朱唇,陡壁岐岩下,天光不渡,姽婳美艳,异彩动魄又惊心。十年茹血,他自成瘾,见红染漫步行至他面前,扼疼他下颔,喂他余温犹存的血液。
浓稠的铁锈与酸楚味,一点也不好喝。红染放开他,他低颈咳嗽不止,复听上方有声如琳琅,袅然回环,森凛庄严。半吟半念如是我闻,天地方圜,恍惚彷徨,混沌无序。
他听不懂,可全身的血犹若霎时鸣震煮沸,他浑身火烧般疼得翻来滚去,大汗淋漓浃背。他眼前赤红,只觉油锅浮沉滚烫,筋脉炙热寸断难咽,太阳穴不断颤动,似欲爆裂开来的大脑中尽是狂痛,他几度失去了意识。
再苏醒过来时,竟还是今夜。岩洞火烛滴蜡,红染正覆下眼睑,无悲无喜地看他,她的眼神能教人凉到心底去。他衣衫尘土,汗水湿透,贴身黏腻不已,当下却不曾顾及。
他本就是个不知畏惧的人。
“这是驭血的心法。”红染淡淡道来,“你若学不会,每夜皆是如此难熬。”
而后一年半,他习练此门邪法,短短时日,内功增进十分神速。原本他下不了东峰崖,如今也逐渐可与其他教众躲闪一二。有天晚上,红染命阿蒙唤他前去东峰阴。
东峰阴为玄教东长老之居处,红染性情孤僻,从不允他人上去。太岁不由好奇,可一旦好奇,他应该知道等待的就不会是什么愉快事情。他轻功掠过峰崖壑间,玄教中人与山下人亦不同,他们只信奉强者为王。教主最强,四长老次之,八堂十六坛,再往下不计数。
他落在玉宇琼楼前,灯火相映成辉,椽樑窗廊四下无人,余风声呼啸猎猎。他拾步进去,不知绕了多久,隐约才听见一些响动。他辩音寻找去向,渐闻衣物悉索交撞声。
皱起眉心,他有不好的预感,缓步转过刺绣花鸟八折屏风,桃花眸中映入红染与中年男人在红木桌案上交合。十二岁模样的红染骑坐在面目模糊的男人身上,她的那双杏眸沉寂无物,令人望之生畏。
她衣裳未褪,妖异奇诡,无端教人心生恐惧,又分外美丽淫靡。男人粗声喘息,握紧纤腰抽动下半身,她无动于衷地瞥见他,启唇道:“过来。”她说话从来轻声细语,懒得相与的口吻,却让人莫敢不从。
那时他只觉作呕,他从未感受到过如此强烈与憎恶的情绪,他的愤怒令他想要杀人。他当然猜到她的意思,他与她相处十二年,他犹在年岁增长,她却永远如此容颜。
他想过为何,今日始知因由。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好似也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十足色迷迷地咂舌喟叹道:“这就是你说的孩子?他还没有修成魔功,就已经这般美……他可长得,有些眼熟。”
红染薄薄看他一眼,不耐烦地命令:“过来!”他微闭双眼,缓缓踱过去,心跳如擂轰鸣作响,指尖深深扎进手心,手心里沾满了无数汗水。耳边尽是恶心的衣袂摩挲肢体交缠的声响,半空中弥漫难以言喻的下流气味,他走近红木案前,听到红染让他睁眼。
他睁开眼,见红染从案上下来,她面无表情地穿衣,说:“上去。”他望向男人饥渴欲求的脸,微微笑了,那个瞬间,实在是奇妙诡谲又无法言说的感受。事到临头之际,他一点也不感到畏惧,仿佛为此训练过成千上万次的冷静与从容,心中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趁红染双手理系襟扣的瞬间,他杀死了那个男人。
他的指甲割开那家伙的喉咙时,对方还十分不知情地为他的笑容入迷,然而,流出的温热鲜血固定了他惊悚的瞬间面容。他再也无法说话了。太岁望着那人死不瞑目的脸,事不关己地想。
红染不过慢了一念之间的工夫,她的手顿了顿,见人断了气,又系完剩下的几枚襟扣。她抬眸看太岁,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眼神生了变化,她以一种陌生的眼神看他,好像她完全不识得这个相处十二年的孩子般。
“为何杀他?”红染平静地问,“他是教主的客人。”
他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可是笑容如此自然地勾在了唇角,他的桃花眼中压着风雨欲来的疯狂与邪火,道:“我为何不能杀他?我倒更奇怪,你为何不杀他?”
“连我都可以轻易杀掉的人,你为何不杀他?!”他咬牙切齿地说。
红染怔住了,她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她只是忽然意识到,她早就杀死了她的师父,却还在重复她师父犹在时候的一切。她又淡淡看那红木案上的尸首,心想她究竟为何不杀他。
“你是在……为我愤怒?”红染投回视线在太岁面上,她还没有见过他如此生气。他一直是个太过无情的孩子,活在无人能及的世界里,远比她还要不问外物。
他恶狠狠地瞪她,觉得她从头到尾都是莫名其妙。红染锁紧眉心,迟疑地问:“你不恨我?”太岁冷冷一笑,反问她,“你恨你师父吗?”
红染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
“那你为何将他碎尸万段碾成灰以后,还要埋他在东峰顶?”太岁不以为然地道,他无意要她回应,步出染了血的刺绣屏风,“红染,你总教人选择,可真正的人生并非只有二选一。”
那件事是如何不了了之,他不得而知。
最后是阿蒙来收那具没了气息的完整尸体,他动作迅速利落,道:“你竟然会浪费这么多血。”
“不是我,是那个小混蛋。”红染低低一笑,阿蒙十分清楚她只有在想起那个人的时候才会这么笑,于是他不由问,“你改主意了?”
红染低眸沉吟说:“他长得像那个该死的贱人,但性情……却与他爹一样。”
他见红染又要沉浸往事回忆中,连忙道:“这人死了,你要怎么跟教主交代?”红染淡淡看去,杏眸中藏杀意,轻描淡写地说,“教主本就不应如此对我。”
“话虽如此,教主怕是会生疑虑。”阿蒙叹气。
红染今日想起许多旧事,心中已有筹谋,说:“无妨,多年前我便寻见一处秘地,如今可以敬献给教主……”她此举令当年默默无闻的玄教,成为了后来名震江湖的魔教,追溯回事情起因,不过是他杀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人。
几日过去,他没等到教主来杀他以儆效尤,倒是红染漫不经心地喂他饮血,说:“你可以下山了。”他感觉自己突然之间便生出了许多好奇,是以,前方多半不会有好事。
“我将你卖给山下的妓院了。”红染淡淡说,见他沉默不知所思,道,“你的后腰处有墨色的蝴蝶纹身,我亦有,不过是红色。本门功法缘于西域媚术,只要未破身,你的功体就未大成。”
“我给你两年时间,如果你完璧回来,我就真真正正地放过你。”他不说话,红染并不在意,“如果你做不到,功体修成后,每隔半月,你便要饮一人心血。不然其中苦楚,你是知晓的。”
红染松开他的下颔,她的眸光烦厌倦怠,道:“我送你一句临别赠言,你最好记住。”
“——不必向任何人求救。”红染转过身,“当年我师父掳走我的时候,他曾对我这么说,我不相信他……我求救了许许多多人,可没有人肯救我。”
“后来我杀人,才发现他是对的。你看,这十多年来,也没人救他们。”她侧身给他看那逶迤深远的牢洞,里面藏了不知多少绝望的人。他从来不曾走完这条路,它一直仿佛没有尽头般,幽暗静默地鲸吞蚕食所有动静。